<>山子脸上还有酒后的微红。
方才,他正和兄弟们在棚里吃酒休息,只等着等下干活儿上工,不料荣哥儿出了事儿,他撂下酒碗便急匆匆的跑了来,情急之下,连手里还攥着筷子都浑然不知。
“我方才一路过来,已经把竹林边都找过一遍了,没见到人!北面是青山,荣哥儿万不会过去,我叫张老三他们领着人,往村子里面去找,至于北行和庚子两个,我让他们去河滩边看看去。”
“会不会叫人拐走啦?”
蓉娘脸色发白,心里紧揪着,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边上的妇人听了这话,眼珠子一转,当即嚷着道:
“对哇,肯定是叫人拐走了!小娃娃哪能自己跑那么远的,我说咱们直接报官吧,叫官府老爷抓人贩去,我们瞎找肯定也找不到的。”
小南躲在秦深的背后,闻言哭得更伤心了。
秦深拧起了眉,对着说话的妇人叱了一嘴回去:
“你是亲眼见着了,就敢铁着舌头下定论?快别吓着了孩子!”
妇人悻悻住了口,她只是跟着当家的来忙活茶饭的,又不是来帮别村人家找孩子的,这么跟着山子来回村里蹿,磨得她脚底下都该起泡了。
山子挠了挠头,不信拍花子如此大胆,敢在人眼皮子底下这么干,况且村子里都是熟面孔,若是从外村来的可疑人,早就叫人发现了。
“啧,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能跑去哪里?我总觉得还是在院子里才是。”
“院子里都寻遍了,我和文娘子就差挖地掘土了!”
蓉娘摆了摆手,示意山子不用再回院子里找了,她想着荣哥一定已经往外跑了出去,只是不知道东南西北的方向,怕真有揣了坏心的人抱走了孩子,这可就抓瞎了!
秦深听了蓉娘的话,眸光一凛,心突得重重跳了起来!
挖地掘土?
“快!我们回院子里去!”
她的声音低哑又焦急,直怪自己是个没脑子的,竟没考虑到那里——可若真是那里,那孩子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紧咬着牙关,秦深扭头便往后院奔去,众人随之一并跟随而去。
跑到那一堆散落的檩条边上,秦深气喘吁吁的站住了身子,她用力摆开了那些檩条,只见下头是一方石灰池。
山子紧随而来,见其情状也很是吃惊,哑然道:
“这些檩条该是靠在墙边的,怎么倒下来了?孩子……孩子该不会?!”
秦深盯着石灰池子,眸光一黯,这方池子中淋好的石灰,是准备给洗浴房涂墙用的。
撸起袖子,她没有办法思考太多,跨前一步便伸手往池子里捞去,不过瞬息之间,整个脸色已然变了!
山子就站在秦深的身边,见其神色,心里亦是咯噔一声,忍不住眼眶就红了起来。
他才要上前帮忙,却被秦深呵住了:
“山子,把这些人都叫出去吧,管好几个孩子,这里有我呢。”
山子这才恍然,吸了吸酸涩的鼻子,重重点了点头。
“走,大家跟我到院子外头去!孩子不在院子里,咱们还是上村子里找找,问问有没有面生的婆子来过村子里,要还是不行,咱们只能报官了!”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把众人撵了出去。
特别是那些伸长了脖子探头看好戏的婆娘,他挺着腰板,拿胸膛挡着,不肯给她们瞧去任何东西。
等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他才重新回了后院。
蓉娘已经哭歪了身子,跪在地上捂着嘴,喉咙里闷住的悲恸,叫她忍不住声嘶力竭。
“蓉娘!”
山子上前搀扶起来了人,抬目看去,秦深已把荣哥儿从石灰池里捞出来了——
小娃娃浑身灰黑,不辨五官,惨兮兮的僵在地上,半分气息也无,俨然已经死去了。
而秦深眼角也湿润着,喉咙哽咽难言,叹息良久才道:
“想是和小南贪玩奔逃,被这依在墙边的檩条砸了头,这才扎进了石灰池中的……”
“都怪我,都怪我,好端端的带他来做甚么!山子哥,都怪我!他还那么小,我该怎么和爹妈交代哇?”
蓉娘竭力忍住哭声,可泪珠子却断了线似得,哭得人肝肠欲断。
山子撇头,扫了一眼那作为“始作俑者”的檩条后,就狠狠抡着拳头,直往自己的心口处打着:
“是我的过失,没有摆好这些东西,若不是荣哥儿被砸昏了过去,他挣扎呼救,咱们一定能赶着救回来的!”
“山子哥……”
蓉娘哭得更加大声了,她死死抱住山子的手,不让他自己做贱自己的身体。
虽是一场意外,可每个人都心中有愧。
蓉娘觉得不该带荣哥儿来玩,山子觉得自己没有摆放好檩条,而小南虽年纪小,自也懂了几分道理,在边上抹着眼泪,自责自己没有看护住幼弟。
而秦深更是难逃愧疚——
这事儿出在自己的院子里,活生生送了一条性命去,小娃娃才五六岁,就这般溺死在石灰池子里,真的是太惨了!
只是悲恸过后,善后工作却一刻也耽搁不了。
蓉娘借了秦深的骡车,同北行一道儿连夜赶去下沿村儿报信,而秦深则把这个消息暂时压了下去,只自己偷偷托人进城,准备收殓的瓮棺和熟麻布。
夭折的小孩与大人的葬制不同,也不用棺材,而是用一种带孔的瓮棺。
因为乡野大夫常有庸医,小儿溺水或者患病,会有假死的现象,为了给娃娃留一线生机,于是便有了这种带孔通气的瓮棺,也算是大人们最后存的一丝侥幸吧。
且因为这件事,原定第二天上梁也该延后了,山子遣散了众人,只说要先把孩子找到,上梁盖屋的事儿先缓上一缓。
荆小妹和庚子也有活儿干,得好生照料者北行和小南两兄弟,不叫他们过于伤心害怕,吃饭睡觉,课业,也莫要耽搁了。
……
一夜院中气氛悲愁,好不容易熬过黑夜,第二天鸡方打鸣,徐家爹妈便到了。
哭天抢地冲进院子里的是徐妈,她看着那小小的瓮棺,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当即瘫软在了原地。
蓉娘跟着走了进来,她的两只眼睛哭得核桃一般肿,只是见自己娘亲这般伤心,无力安慰,上前搀扶道:
“娘,荣哥儿已经去了,老天爷妒忌咱们家荣哥儿,早早要了他去,许是去给菩萨当座前童子去了。”
徐妈听了这话,嗷得哭了起来,反手就给蓉娘一个耳光,怒骂道:
“全是你个害人精,自打你嫁来滩头村,咱家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儿!赔光了银子,送了你二弟三弟进宫当太监给人使唤不说,现下还害了荣哥儿的性命,你……你这是要我徐家断子绝孙哇!”
山子心疼媳妇儿,自是上前相护,只不敢顶撞丈母娘,只得压低了声道:
“娘,我知道你难过,但这事儿怪不到蓉娘身上,您要打,就来打我罢!”
徐妈胸膛起伏,啐了口痰在山子脸上,一并骂在了内:
“当然有你的错处,咱先不说荣哥儿的死,单论赔付款的事儿,若非你带头得罪了王大人,我们几家庄户至于鸡飞蛋打,血本无归?你害你亲妈不够,连你老婆娘家的妈,也一并不放过!为得就是给这个太监老婆当条狗不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问她佃了地呢!”
她嘴炮噼啪响,最终把矛头对准了站在边上一言未发的秦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