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瑾卧床养病的日子里,许晋果然少喝了许多的酒,只是赌钱的习惯还是以前的样子,他心里认定,这是唯一填补亏空的法子,毕竟如果碰巧赢得一次就比教书卖字来钱快得多。
黛瑾劝阻几次之后,奈何有心无力,只得由他去了。
她从不过问是赢是输,也不愿触及他心内那复杂的自卑与自负。自己这样的身份,随时都会被许晋嫌弃低贱,也随时都会引起许晋自身的不安全感,他怕富家小姐出身的黛瑾,会因为他一次次科考不中而嫌弃。
黛瑾心里也清楚,许晋每每回到家面对她,都会想起失去的孩子,想起他连一个做父亲最基本的义务都做不到,心里也一定不好受。那么他这么想要逃避,就由他逃避去好了。
许晋脑中只剩赢钱,慢慢变得像一只行走的躯壳,日渐消瘦,对于其他一概事情都提不起兴致。
母亲也劝说过,也许过日子,真的就是这样一眼睁一眼闭。
身子渐好,黛瑾也重新操起针线,想着多多做活计,就可早日提许晋还完赌债,也许就可以劝得他回归正业。因此每日都在街市上从早饭前卖至晚饭后方归,伴着夕阳归家时,看到别家鸡鸣狗跳,缕缕青烟,小孩子嬉闹,大人们拌嘴,对自己那个冷冷清清的屋子,说不出是留有希望,还是日渐绝望。
只是这天回家时,家里却并不冷清,离着很远,就能听到男人们的声音,真真实实,是从自己家里传出来的。奇了,家里从没有过别人来访。走近,黛瑾心里一沉,见是这附近的老吕,领着几个地痞打手模样的人,在与许晋纠缠。
一定没有好事。
“混蛋东西!以为躲起来就找不到你!识得几个字,就敢戏耍你爷爷我了!有本事你就跑远点,让爷爷找不到你也算你厉害。躲家里算什么,怪不得人常说最没用的就是你们这帮穷酸书生!出不得力,赚不出钱!今天你要么把钱还清,要么爷爷就打断你一条腿,让你知道知道厉害!看你还敢学人家赌钱,没本事就别赌!”老吕口中骂骂咧咧,就要对许晋动手。
果然,他还是因为赌钱欠债,惹上了一身的麻烦。
黛瑾连忙跑进屋中,拿出今天卖得的银钱,陪笑着说,“吕大哥,快放了仪德吧。大家都是邻里街坊的,这样撕破脸多不好。这,这是我今日卖点小东西得的钱,不如您先拿着打壶酒喝?我们一定慢慢还给您,再给宽限些时日,我们写字卖针线,也能攒下些钱来。您这吓坏了仪德,倒是没法还您的钱了不是。”
老吕一把把黛瑾手中的钱打落在地,“小娘子,你和你相公一起说好了哄骗爷爷的吧!这才几个钱?半两银子都不到!你问问你相公欠了多少?五十两都不止了啊!今日拖明日,明日拖后日,早看你是个读书人,不难为你,谁想到你连骗带哄,耍了爷爷一帮的朋友!今日你拿的出钱来还算罢了,少一个字儿,爷爷就算为了出这口恶气,也得打你顿好的!”
旁边几个流氓听到这话都兴奋至极,本都是一帮以打架滋事为乐的,见有个文弱的书生可以欺负,心中早就蠢蠢欲动。
许晋此时,已是吓得说不出话来,能想的招儿,都已经使遍了,这才把债务拖延了许多时日,谁承想仍然是凑不出多少钱来,实在是没得法子了,只能不停的扣头求饶,
“吕大哥,各位大哥,再宽恕小弟几日吧。小弟一定再想想法子。”
“想什么法子!”一个流氓已经急不可耐了,“吕大哥,咱们这就动手吧!就算拿不回钱来,出口气,爽上他一把,也是划算的啊!”
老吕倒更想从这家里讨出点儿钱来,只是看着家徒四壁,好像也没什么可变卖的。
这时突然眼珠一转,眼角余光瞟到了黛瑾,“哎,我说许书生,不如,把你这娘子卖了窑子去?估计能值个不少钱,啊?哈哈哈,反正听说是个奴才身子,你留在身边,也不是长久之计。哥哥帮你处理了,还能换些银子钱。”
说着,一根手指,就要去抬黛瑾的下巴。
许晋恼怒,“别动她!”不知哪里来的力量,跳起身来,抬手就给了老吕一拳,手臂虽不强壮,竟也打的老吕鼻孔窜血。
老吕这下可怒了,一面捂着鼻子,一面大嚷,“给我打!”
身边的地痞,则是见血愈发兴奋,一群人一拥而上对着许晋拳打脚踢。
黛瑾想拦自然是拦不住,想出门喊人,又明知无人会帮,就一晃神的功夫,竟听不到了许晋的求饶哭喊之声。
若是这几人平日里打架斗殴,这几下是出不了人命的。只是他们忘记了许晋一介书生,身子孱弱,近几个月来又是喝酒过度,不思茶饭,经不起连打带吓,竟然就此,一命呜呼了。
黛瑾呆住了。瞬间不知该是怎样的情绪。
惊讶?其实从他赌钱那天开始,早就想过不会是一个好的结局,今日如此,虽说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悲恸?若说之前两人之间还有着些许的夫妻之情,从没了孩子开始,已经像是同一屋檐下的路人;恐惧?不知道的是,这又一次的变动,会是怎样的明天。
打人者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书生如此不禁打,一个个慌了神,“吕哥,这可怎么是好,欠债还钱不假,可是杀人还得偿命,咱整出人命官司了!”
老吕起初也是一惊,只是环顾了四周,倒稍稍安心了些,“莫慌!怎的这么没出息!人命官司,那也得有人去告官,才是官司!这家伙在此地无亲无友,谁会替他告官!莫慌,莫慌!”
所有人的眼光,一下集中在黛瑾的身上。
老吕又说,“他就只这一个娘子,不妨事的。女人还不好说。倒是个不错的小娘子,让她进我家门去,自然不会理这人命官司了。”转头看着黛瑾,“小娘子,你看,你这相公算是不中用了,你如果告了官,赢不赢不说,十里八村都知道你是个寡妇了,以后可怎么处?早就看你样貌不错,跟了这穷书生本来就委屈了,怎么样,跟爷走,自是不会苦了你的。”
黛瑾并不回话,一定是自己命里带克吧,先是没了父亲,再是没了孩儿,如今连一个勉强过日子的夫君也没了。心里苦笑,若是跟老吕去了,再克死他,算不算给许晋报了仇?
其实,倒也并没有什么想给许晋报仇的心。只是突然想起曾经的相遇,曾经以为是上天赐来一个翻版的文俊,曾经也有过一点点花前月下,心里有点点抽疼罢了。
至于告官,若被旁人知道了那个获罪的奴婢还去告官,是不是会有无尽的麻烦?
那么现在呢?没有明天的人,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感伤落泪?
早知道,他竟不如同意了老吕把我卖去青楼,那也不至于害了性命。
青楼,也不比被老吕掳去差到哪里。其实,还许更好些。那些上等的青楼,至少老吕这样的地痞是进不起的。走投无路之际,与其再委身给一个无用的男人,不如凭自己去那乱世里闯一闯,青楼再不堪,也尚有一丝生机,跟了这地痞一样的男人,怕是就等于死了。
记得初遇许晋的那日,就是在凤鸣阁下,想着青楼女子比起自己的种种好处,命数真是有趣。
不如,竟去青楼的好?
至于母亲,就让她当我死了吧。
想到这里,黛瑾似乎放下了一身的累赘。从国公爷嫡长女,到青楼女子,心里竟也走得平平淡淡。缓缓从针线篮子里拿出那把最锋利的剪刀,对准喉头。
“吕大哥,就是死,我也不会跟你走的。再说,吕大哥是聪明人,如今仪德死了,若是我再跟你去了,你的债务,可去找谁要?既然肯为了这五十来两取了他人的命去,那也算是个不小的数目,竟不要了?”
老吕看到黛瑾动起了刀子,倒是一惊,说道,“弟……弟……弟妹,有什么话,咱们好说好商量。你把剪刀放下,你就是失手捅了自个儿,也拿不回你夫君的命来。你,你想怎么办?难道你竟有钱不成?”
“我没有钱,可是我值钱。”
“嚯,这倒奇了,这女子怕是吓傻了?”旁边地痞们交头接耳起来。
老吕也奇怪,“小娘子,你想说什么?”
“卖了我去凤鸣阁,你拿回你的银子,我保证不把你们说出来。不然,我今儿也死在这儿,你们一分钱得不到,还得做梦都怕多一个厉鬼缠身,与大家都没有好处的。”黛瑾说的不慌不忙。
“可是千古奇闻了!不怪之前人家说许书生家里有个名声不好的女人,虽是模样儿好,却是做奴才都不安分的。果然有你这样的女子,竟自己要被卖去那窑子里?”
“不是随便的青楼,是凤,鸣,阁。”不知为何,黛瑾心中对这竟如此坚持。
老吕愣了半晌,鼓掌大笑,“好,好,好!就依了你!现在就去,现在就去!我也去见识见识这京城里一等一的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