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对臣子如此无情,就不怕君视臣如走狗,臣视君如寇仇吗?”宇文泰甩了这一句话便不再理会元钦,转身大步向府门外走去。
怜爱想大声喊,终究还是没喊出声。她追上一步,父亲的背影已经消失了。这时云姜才走过来。
元钦见宇文泰竟然丢下他走了,这么多人在,他如何挂得住面子。怒道,“既无臣子之道,孤也不想要这样的臣子。”说罢,他也丢下所有人,向外面大步走去。
太师于谨自然是跟着宇文泰去了。
宦官阿秀也跟着皇帝走了。
这时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骠骑将军宇文护却缓缓走到云姜面前问道,“娘子,怎么叔父和陛下都走了?”
云姜没说话,看了一眼宇文护。她心里忽然觉这个骠骑将军非同一般。
“皇后殿下!”宇文护忽然惊呼一声。
“大娘子!”南乔已经扑上去。
“请太医令来。”云姜看到怜爱晕倒在地上,赶紧吩咐道。
皇帝元钦出了大丞相府,没看到宇文泰的影子。心里想着苏绰已死,宇文泰竟还为了一个死了的臣子痛斥他,又这么急赶去,心里就别提有多么生气。觉得宇文泰就差说他不配做天子这样的话了。
然而急切出来他也是并没有去处的。只是忿然拉住了府门口一匹马的缰绳跃上马鞍便放开心思驱驰而去,他也在宫禁中闷得太久了。几乎喘不上气来。他自觉已经听了父亲的劝告在隐忍,在迁就,但宇文泰还是不放过他。今日为傀儡时才知道父亲当日的不易。由此再想到父亲的惨死,元钦已经是泪如雨下。
偏偏这时下起了细雨,元钦在阴冷的细雨中纵马越跑越快,任凭心里存了许久的泪水倾泻而下。这时候是不会有人看到他的吧?
见天子上马而奔,阿秀赶紧也随手拉了匹马来上马追去。临去时,他吩咐小宦奴们都不要跟着。他想这时候皇帝心里有多少委屈还没宣泄出来,要是再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又传到大丞相耳朵里,就更糟糕了。
然而其实阿秀心里已经沉到底了。皇帝多委屈,多迁就,他没有不知道的。可是大丞相一点都不给皇帝留面子,甚至是有意傲上凌逼,也难怪皇帝受不了。他心里明白,事到如今,已经无可挽回了。
哪怕是事已至此,就让皇帝好好地发泄一回吧。
宇文泰出了府倒是很快恢复了平静。他话不多说一句,也是上马便直奔苏绰府里。于谨也不是多话的人,自然是一路默然跟随。
等到了苏绰府第外面,赵贵早就已经等在那儿。看到宇文泰立刻大步跑下石阶迎上来。
“主公!”赵贵看了看只有宇文泰和于谨两个人,连个苍头奴都没有跟上来。他也顾不上多想,直言道,“苏先生已经殁了。只可惜先生故去前两次醒来呼唤主公,主公都没能来见苏先生一面。”
赵贵也确实有痛惜的意思。赵贵虽然在宇文泰面前爽直,但他也是心思精明的人,因此非常尊重宇文泰对苏绰的器重。
“说清楚,怎么是两次?”宇文泰却敏感地抓住了他话里不明白之处。
“没错,是两次。”赵贵说完忽然看了一眼于谨。
于谨赶紧解释说,“臣刚才去见主公,正好主上在,臣不及细说。”
宇文泰倒不至于怀疑于谨。赵贵也不抢话,于谨才回道,“就是两个时辰之前,先生醒过来,唤了数声丞相。知道丞相不能来,先生慨叹说:天不遣明主,丞相的心血要付诸东流了。”
这一次苏绰醒来的情景赵贵也是知道的,但他只让于谨一个人说,自己不插话。等到于谨说完了,看宇文泰虽未说话,但也是满腹心事的样子,赵贵才道,“刚才苏先生在昏迷中又突然醒来,好像忽遭重创,又吐血不止,先是说不出话来,后来像是又急又怒。然后又大呼丞相,说:丞相若不早下决断,必然辜负此生。然后就气绝了。”
这些苏绰府门口已经是忙乱起来。死者初丧,含殓命讣的事多的事,细节琐碎,因此已经是人来人往,人反倒比起前日来多了不知道多少倍,像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热闹,冰冷又那么真实。
看着这人来人往的情景,赵贵把宇文泰请进里面在院落无人的角落里,一株绿叶满枝的公孙树下低声道,“主公,苏先生死装凄惨,临终之言动人肺腑,主公不能不信。”
这已经是赵贵第二次劝谏,宇文泰心里明白。
于谨没说话。
宇文泰看一眼于谨,于谨只说了一句话,“主公,苏左丞一片苦心。”
于谨说苏绰一片苦心,就已经等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于谨的态度宇文泰很看重。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时候的于谨已经不是当日的于谨了。从孝武皇帝元修之死一直到现在,宇文泰既要疲于应付元氏皇帝,又要鞠躬尽瘁地操劳国事,于谨都看在眼里。
像文帝元宝炬此人还好,当今皇帝却截然不同,大有超过孝武皇帝元修的意思。如果把时间和精力都耗费在宫掖斗争之中,哪里还有精力富国强兵?也许大魏就会在内耗里一步一步衰落下去,用不着东寇来犯就已经死于自己人之手了。
宇文泰心里翻云倒海,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抛开此话题,蹙眉沉痛道,“苏先生是干才,主上不知惜才是主上失德。古有放太甲于桐宫的先例,现在主上年纪尚轻,也可期之于将来。只是主上失德之处天下人未必明白。苏先生虽殁,主上也该在其柩前送一送,不要让臣子寒心。”
于谨和赵贵是久在宇文泰身边的人,心里都明白,即便废立,也不能那么快就动手,宇文泰注重人心向背,这是对的。
宇文泰忽然想起侄子宇文护说的那些话,他心里已经暗下了决心。而对于宇文泰来说,凡事皆如此,下了决心就是结果已定。剩下的就是他一步一步找机会慢慢去做,要谌密,不能落人口实,这一点现在看来犹为重要。
等到雨停了的时候,元钦的马终于在一座不起眼的府第门口停下来了。
这已经说不清楚是长安城里的哪个角落,唯一可以确实的是,这不是什么高官显宦居住的地方。街市萧条,这府第更是大门紧闭,门庭冷落。
如果再要庭生荒草,那就门可罗雀了。元钦觉得这府第很奇怪,不由就下马来仔细看。门庭高大,没有任何的装饰,显不出一点的奢侈华贵。但是又没有衰败的感觉,因为收拾得干净、整洁,没有荒凉气象。
阿秀也终于追上来,气喘吁吁地下了马,走过来唤道,“陛下怎么到这儿来了?”
还没等元钦说话,两人就看到那府第的大门打开了。出来一个苍头奴模样的人,但不同的是看起来不猥琐不浅薄,走到他们面前跪拜行礼,说了一句,“我家郎主有请。”
元钦问道,“你家郎主是什么?”
那苍头奴也不避讳,直言道,“广陵王殿下便是小奴的郎主。郎主命小奴日日在大门等候,说总有一日主上会来。”
这下元钦惊愕了。
阿秀却是心中豁然一亮的感觉。
广陵王府,在长安最不起眼的角落,不与权贵府第相近。
从大门进去,里面也是干净整洁,井然有序。婢仆并不多,个个看起来明白而有分寸,都不多话,来了陌生人也没有引起任何的波澜。
皇帝元钦和阿秀被带到了一个偏僻的院落。
院子不大,有几株硕大的碧绿芭蕉,有两人还高,把院子里遮得几乎不见天日。芭蕉下面是小屋一间。这时一个束发白袍的中年男子从里面出来。
这人就是广陵王元欣。
元钦看到他这个叔祖辈的同宗就有点惊讶了。他以前不是没有见过广陵王的。
从前的广陵王身躯胖大,现在却显得瘦高。但比之前,现在的元欣面色极好,不像是久在幽居的人,倒更容光焕发。
最让元钦感慨的是,元欣是他父亲文帝元宝炬的叔辈,年纪也要长几岁,可是现在的元欣看起来就只是貌若中年,甚至显得年轻。而他的父亲却已经熬白了头发,灰飞烟灭了。
这与邙山之战前的广陵王简直判若两人。那的元欣谨慎、忧惧,完全不是现在超然的样子。
元欣给元钦行了大礼。
元钦这时看到元欣,他心里总是有点慰藉的。亲手把元欣扶起来问,“广陵王怎么知道孤终究有一日会来?”
元欣看着元钦,“陛下的衣裳都湿了,臣虽无巨室之宅,但总有小屋一间,也可为陛下遮风挡雨。”
元钦从这话里听出异样,便没再多问,跟着元欣一起进了屋子。
阿秀也心思飞动地跟了进去。
元欣这屋子不大不小正合适。既不局促又不空旷,好像就是为了今天的见面准备的。
屋子里有案有席,书几卷,灯几盏,熏炉、围屏,设置简单,恰到好处。
元钦也不禁叹道,“广陵王的屋子倒很雅致。孤此时想要像广陵王一样日日悠闲,也不可能了。”
元欣请皇帝坐于席上。“先帝曾想陪着废后在麦积崖上颂佛终老,也终于未成。可见人是只能进不能退的,若要求退时别人也未必皆放你。陛下新继位,正是抚国安邦时,不该有些颓废的想法。”
今日阴冷,屋子里有火盆,也有灯,很温暖舒适。元欣的话把元钦的心思挑动起来了。
见皇帝无语,阿秀着急了。忍了忍,终于没忍住,“陛下,广陵王殿下言之有理。”
元钦笑道,“广陵王说的好,但是至今不也是只求退不求进?”
元欣笑道,“陛下怎么知道臣只求退不求进?臣不是与人一时斗勇半狠之人,宁愿斗长久。”
元钦笑道,“广陵要与谁斗?广陵王已经是柱国大将军,宗室之首,深得大丞相器重、信任。还有人敢不给大丞相面子而为难广陵王?”
元欣笑道,“臣之所以有此王爵,皆因臣是大魏元氏血脉,臣所有皆拜先帝所赐,与丞相何干。丞相不过是借臣来拉拢宗室诸王,对臣加以利用,臣为何还要谢丞相?”
话说得这么明白,元钦就是想不明白也不行了。他顿时就懂了,正是因为元欣和他一样,空有爵位,被宇文泰视为工具,又不会真的得到信任和重用,反倒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所以他才不能忍了。
“叔祖!”元钦忽然叫了一声,热泪盈眶。
“陛下!”元欣叩头伏于地上,也热泪倾泻。“臣愧对于显宗孝武皇帝……原是一片为社稷的愚忠,只是不想后来酿成大祸,臣无一日一夜不自责。臣愚钝,如今才明白,元氏若想不被人玩弄于股掌间,唯有自强不息……”
广陵王亮明了心思,不只皇帝动容,连阿秀也落了泪。
元钦痛道,“父亲惨死,我空有此心又如何报仇?府兵、宿卫军皆在丞相手中。”
元欣抬起头来,顾不上涕泪滂沱,看着皇帝,“府兵以及宿卫军都听命于丞相,但也都是大魏的兵卒。陛下只需除掉丞相一人,晓以利害,向天下言明宇文泰大逆无道之罪,天下必听命于陛下。陛下可将其诱于宫中,其孤身一人便好处置。等到真有了结果,别人见其已死,也就不再敢与其一党。陛下的皇后,正可加以利用。”
元钦刚开始听得胸中热血沸腾。但元欣忽然提及皇后,元钦心里重重一跳。他本能地反对把怜爱也牵扯进来。
“绝不许让沾染其中。”元钦断然拒绝。他恨宇文泰不假,但他从未把怜爱和宇文泰联系在一起。
“除了此逆臣,皇后还是皇后,陛下尽可补偿。”元欣见机很快,立刻就变了话锋。
他的目的只是要除掉宇文泰,他并不在乎皇后宇文氏。直等到了除了宇文泰,皇后还算什么,没了依靠,没了根基,就是皇帝想保她也保不住。所以他现在并不着急。
元欣急切地巴望着元钦。他可以等,可以久等。但是一旦有了契机,他就再也等不下去了。
元钦这时却没有刚才那么冲动了。
其实这时候大乱之处也包括大丞相府。
皇后宇文怜爱亲眼看到父亲和夫君正面冲突,她心力交瘁地晕倒在地。
这把大丞相府里的人都吓坏了。扶的扶,抬的抬,请太医令的去请太医令。
皇后被送到了从前嫡夫人元玉英住的屋子。这屋子南乔日日关照勿必要清洁整齐,不能荒废了。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郎主大丞相宇文泰一直到现在也会经常去这屋子一个人闲坐,甚至有时在此过夜。
皇后醒来的时候也认出来这是嫡母的屋子,顿时便念着嫡母哭泣不止。
骠骑将军宇文护不嫌麻烦,亲自去请太医令来。反正苏绰已气绝,那府里也用不着太医令了。但皇后这里是不可怠慢的。
云姜又要顾着把几个小郎君都先送回去,又要照顾好怜爱,倒是进进出出地团团转。
刚安抚好怜爱,太医令来了。太医令给皇后诊了脉,结果却让所有人都又惊又喜。
皇后居然有身孕了!这实在是个大好的消息。云姜也忍不住满心欢喜地念佛。南乔更是亲往长公主元玉英在世时的那小佛堂去焚香祷告。
怜爱自己这个时候的心情真是难以言喻,几番的起起落落,没想到这消息这么意外。她心里总觉得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父亲和夫君也该都相让对方一步吧?
她很想告诉夫君这个好消息,可是去打探的宦官回来说,主上并没有回宫,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这让怜爱又悬了心。
她再也躺不住了,执意要回宫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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