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混战,无人留意夜空。
而隔着石界碑,闵州边缘的某个小山头,已到了换班时间。
哨塔之上,刚刚站岗的小啰啰眺目四望。恰见天有异象。他揉揉眼,再揉揉眼。
暗红的印记还在。
红色箭镞?
那不就是…总寨的紧急信号弹?
小啰啰一拍脑门,急急去寻自家寨主。
寨主醉眼看夜空,嗯,是闵舟山紧急传信弹没错。当即摔了酒坛,向北边接连放出三枚烟雾弹,同样的暗红,只是没有那抹标记。
此等情形,在各个大小山头依次上演。
朵朵红烟绽放夜幕,一路向北。从柒闵交界,蔓延至闵州腹地,渐入深山。
绵绵百里。
闵舟山收到消息,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四位当家聚在七义堂。
“红色烟雾弹?”戚老三摸着所剩无几的头发琢磨,“这是哪个踩盘子醒攒了?还是对盘结梁子的啦?”
“三哥你这都老黄历了。如今南北两道,哪个不长眼敢惹闵舟山。”
钱四娘打了个哈欠,拿出手绢擦泪花,“倒不如猜猜信号弹谁发的。”
“老七?”罗老六低头擦着刀,很快自我否定道,“那小疯子丢三落四不是一天两天,滚的时候行李都忘拿了。不可能是他。老五吧。”
戚老三摇了摇头,“老五这家伙去的塞外,信号弹打南边来的。”
“……”
那就剩红老二了。
意识到这一点,三人纷纷抬头,视线恰巧撞在一起。怔愣了片刻,几人开始挤眉弄眼。
貌似这位小姑奶奶,离开闵州有…半年了?
当时她说去哪儿吃香喝辣来着?
…帝…都。
那可不就在南边。
要真是她……
大半夜的,确定这位小姑奶奶不是吃撑了消食,顺便放了个烟火玩儿?
她懂什么叫信号弹么。
三人以只可意会的眼神交流完毕,以默契地摇摇头结束讨论。
接着动作整齐划一,同时看向上首那人。意思很明确,现在该咋的。
总瓢把子杨威早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在众人目光中默了默,他挠着络腮胡道,“血骨百里现,携命来相见。这是规矩。”
就算弯弯那丫头放着玩儿,是自家人。
规矩照样不能坏。
杨威声音低沉,又莫名透着几分清越,“三弹红雾,估摸那丫头人在柒州边界。我带几个弟兄,去接她回来。”
既然到了家门口,迎迎又有何妨。
众人闻弦知雅意,相视一笑,都没什么异议。
正当下面来报,人员和马匹都已准备妥当,闵舟山突然有客登门。
来人虎背熊腰,气势凌冽,却是叶弯弯她爹——叶天遥。
“弯弯出事了!”
叶天遥一开口,整个七义堂气氛急转直下,瞬间肃穆起来。
杨威急忙上前迎接,“叶爹,怎么回事?弯丫头怎么了?”
“你送给她的那马跑回来了,倒在家门口。一身的伤。我没见到弯丫头。她一定出事了!”
叶天遥皱眉,“那马跑了很久,人应该不在这一带。杨小子你门路多,赶紧派人找找去!!这孩子就是个憨的,什么祸都敢闯!!!”
“叶爹你别急,”杨威安抚道,“我们刚收到了信号弹,应该是弯丫头发的。已经准备去接应她了。我现在就出发!”
“那还等什么,”叶天遥转身就往门外走,不容置喙道,“我跟你一起去!”
戚老三钱四娘罗老六等人纷纷追了上去,“二当家的事,就是我们闵舟山的事。血骨百里现,携命来相见。我们也去!”
闵舟山不可无人坐镇。
最终戚老三留守,杨威协同叶天遥带着其余人等赶赴柒州边界。
当他们快马加鞭穿梭群山时,同一片夜空下,石洞外的情势,已经一变再变,变了又变。
起初,九罗汉直接群攻,一心想速战速决。刀枪剑棍佛珠狼牙棒金项圈齐齐上阵。叶弯弯孤军奋战,又要防着有人偷袭石洞,左支右拙,一度被压制到只能防守。
她处境被动,受了不少伤。却在某个瞬间,突然想到某人说过“优势劣势,因人而异”。
叶弯弯暗暗留意局势,倒还真记起曾有个叔叔教过她“借力打力”这招。眼下正合适。
她也不盲目防守了,当即改为以闪避为主。果然,九罗汉的劣势立显。山顶狭窄,他们兵器各有长短,没了叶弯弯这个肉盾一味硬抗防守,很容易造成误伤。
群攻优势不再。
九罗汉也明白这一点。很快调整策略。
他们以互补兵器的两三人为组,围攻叶弯弯,其余人伺机破开石洞。谁料叶弯弯并未上当。不管几人如何动作,漏破绽也好,杀招强势也好,寸步不离石洞口。
占上风不追击,落下风硬抗,简直比他们还衬“罗汉”这个诨号。
九罗汉心知,这样的人不倒下,他们是杀不了里面那人的。于是,个个绝招频出,急欲置叶弯弯于死地。
但九罗汉转了一轮,谁也没得逞。反倒让她重伤一人。
叶弯弯年纪虽轻,但与之不符的,便是她丰富的实战经验。
一手弯月斧使得虎虎生威,对上刀枪剑棍众多武器丝毫不惧,总能从招式里找到破绽。反击行云流水,老江湖都不一定能做到她这般,更像是一种日积月累的本能。
这下九罗汉没别的辙。
只能选择车轮战。
她不是一力降十会么,再怎么天生神力,总有精力耗尽的时候。
到时,她便是任人宰割的份。
叶弯弯渐渐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罗叔曾说过,她的弯月斧不适合持久战,力竭就会败。
她不能败。
但她只有弯月斧。
……不,她不只有弯月斧。
叶弯弯出其不意,迅速从主防守变为主攻击,九罗汉以为她察觉车轮战的意图,在做困兽之斗。
孰料,双方斗得激烈之际,弯月斧脱手而出,阻了靠近石洞的孙七娘。叶弯弯也不躲开飞来的金项圈,生生挨下一击,趁机夺过另一人的银枪,反手刺了他一个透心凉。
瞬息间,她便落回石洞前。
长枪一横,拦住再次靠近的孙七娘。
孙七娘见鬼似的,直直往和尚身后退,“到底是哪里来的野丫头,我的毒粉、软筋粉、迷药统统对她不起作用……”
叶弯弯面无表情,内心却嘀咕,不起作用就对了。
想当年,她爹遇上分不清有毒没毒的草药,总会背着她娘哄她试吃。但通常以抱着脸皮或绿或紫的她进出自家药行,并被她娘铁青着脸赶去书房睡为结局。她多年的辛酸泪,可不是白流的。
此时叶弯弯身上满是刀伤剑痕,更不提看不见的内伤。分不清哪一处更严重,辨不清可有完好之处。
但在她造成一死一重伤,且百毒不侵的局面时,谁也不敢轻易动作,目光隐含深深的忌惮。
叶弯弯手握长枪,以一夫当关之势,屹守石洞。
见众人不敢上前,她信手挽了一个枪花,目光凌然,“不怕死的,尽管来战!”
不屈,则生死不可败。
当立不败之地。
只要打不死她,她往死里打回去就完事了。
就是这么简单。
天光乍破。
正是万物苏醒时。
柒州边界,某山顶。
碎石,断草。
残血,破刃。
每一方土,每一寸泥,都破坏殆尽。
叶天遥赶来,入目便是如此惨烈的景象。
再瞧见叶弯弯被人夹击,旁边几双眼睛虎视眈眈,当即纵身飞跃,上前打退一人,怒不可喝,“以多欺少,无耻至极!敢动我叶家人,也要问问老子答不答应!”
一夜鏖战,连折三人,到底是谁吃了亏!
剩余六罗汉分外憋屈,总不能承认以多欺少,反被欺了吧。
天知道他们好不容易等来叶弯弯力竭之态,胜利在望。半途又杀出一个叶家人!还是中气十足的暴躁练家子!
能咋办,打呗!
谁知没等交手,凌空又跃下一人。杨威提着剑,对叶天遥道,“叶爹,这里交给我。你先去看弯丫头。”
叶天遥点头,旋即向石洞走去。
半点儿没把所谓的罗汉放在眼里。
侏儒想趁机偷袭,金项圈被一把大刀挡飞。刚上来的罗老六挥着大刀,顺势跟他打了起来。
钱四娘脚程落后一步,直接放出飞针,“大当家,这老妖婆和书生交给我来。”
杨威点点头,同最棘手的和尚对上。
沿路各寨自发跟来的精锐也不磨叽,干脆利落杀向矮胖子和刀疤汉。
以多欺少嘛,他们也会。
形势一片大好。
叶弯弯看着冒出来的一张张熟悉面孔,执枪立在洞口,有些傻眼。
直到叶天遥拎起她耳朵一揪,吼道,“小兔崽子,才半年不见,你又闯了什么祸!”
“爹,爹,好歹是您亲生的,手下留个情,”叶弯弯撒了长枪,救下红肿的耳朵,苦着脸道,“我都饿了一晚上,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吃吃吃,一做错事就提吃的来敷衍你老子。”
训归训,叶天遥见她可怜兮兮的,又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火气不知不觉消去大半。
叶弯弯脚底一滚,偷偷摸摸踢走长枪,凑到叶天遥身边嘿嘿笑道,“爹,你怎么来了?”
叶天遥瞥见她的小动作,皱了皱眉,到底没说什么。
闻言,他没好气道,“来给小兔崽子收尸,不巧赶了早。”
“哦。”叶弯弯瘪瘪嘴,困意旗卷而来,抱上叶天遥的手臂,“爹,我好累,先睡会儿。”
脑袋瓜跟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的,她含含糊糊道,“…洞里还有个人,爹你别忘了带上他。回去、回去让罗叔给他瞧瞧……”
叶天遥抬起大蒲掌,稳住她晃来晃去的小脑袋,侧眼看向石洞。
巨大怪石堵住的石洞。
洞门前,一柄弯月斧斜斜没入地面,从手柄到斧刃沾满血迹。
却无一人越过它,打开石洞。
只因它的前方,曾站着一个憨傻姑娘。
和尚溃逃,其余罗汉尽数被杀。
众人合力推开怪石,来不及细看洞中情形,便见入口处倒着一人。
红裳逶迤,面如金纸。
“嘿,这娘们真俊!”
罗老六凑了上去,中途被钱四娘一声冷哼打住,“这可是二当家护着的人,你敢碰?”
摸了摸刀,罗老六怂怂的,默默后退数步。
钱四娘见顾清宴嘴唇蠕动,似乎在说些什么,附耳去听了一听。
那道喑喑哑哑,清冷的声线反复念着一句话,“弯弯,我错了,是我,错的离谱……”
钱四娘细眉一挑,“老六,人还是你带回去吧。”
罗老六抱着刀疯狂摇头,“不,我不。老子这把刀养很久了,不想换。”
“老娘的飞针,还是真金白银打的呢。”
钱四娘白了他一眼,没多看顾清宴那张俊脸,“这说不好是二当家抢来的压寨郎君,我可不敢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