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罗汉穷追不舍。
一番追逐,顾清宴叶弯弯都不可避免受了伤。但他们,一个红裳艳丽,心性坚忍,血迹融入衣衫不易察。一个黑衣落拓,皮厚能抗,暗器划口不显无所觉。
只有肉多多的伤势,昭示着这场逃亡有多惊险。
马身雪白,大小伤口不可细数。最扎眼的,莫过于肉多多被削去半截马尾,淋淋血色,触目惊心。
“不知道你怎么找到我的。肉多多,赶紧回家去,让爹爹给你上药好不好?别再跟着了。”
虽然肉多多以微末优势,暂时拉开了与众马的距离。但身后追来的,还有九罗汉。如今它已遍体鳞伤,强行载着两人逃亡,也是撑不了多久的。
肉多多怎懂这些,它只知道,主人有危险。不肯走。
即使马鞍被卸,缰绳无人牵,它也跟着叶弯弯,一路拱她的手,催她上马背。
叶弯弯气得要拍马腹迫它走。目光触及肉多多的伤,到底没忍下心来。
“你帮不了我们啦!”
她使劲揉了一把马头,故作凶狠道,“肉多多!不听我话就不要你了!听到没,回叶家找爹爹去!”
马儿通人性,终是感受到她的决绝。
肉多多仰天悲嘶。
而后,乖乖撒开蹄子,飞奔离去。
马尾滴滴答答的血,蜿蜒了一路。
叶弯弯不免揪心。也不知肉多多那些伤,能不能撑的到上药。
“古有名马,佑主丈越檀溪,”顾清宴摸摸她的发顶,安慰道,“肉多多千里来护,亦是罕见的忠主之马,颇有灵性。弯弯放心,它不会有事。”
叶弯弯点点头。
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希望如此了。
耳边隐隐传来嘈杂的马蹄声,叶弯弯小脸一肃,“延之哥哥,他们追来了。”
顾清宴亦是神色凌然,“事不宜迟,我们抓紧进山。”
临近闵州,附近的山川愈多。他们没有坐骑,只好巧借地形便利躲避追击。
然则,事急从权,入的山并非好山。
叶弯弯本想翻山越岭,另寻野径通往闵州。不料登了山顶,目之所及,让人暗悔不已。
只见此山之巅,地势狭小,怪石嶙峋。
再往前,是一处断崖。崖底急流奔腾,彻底断了翻山的可能。
后有追兵,亦退无可退。
当真是,山重不见明花,船斜难渡桥头。
生机渺渺。
顾清宴并没有就此放弃。
他环顾四周,最后目光定在断崖下。
“弯弯,看看有没有通往崖底的路。你找这边,我去那边。”
九罗汉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寻上来,叶弯弯想说一起找。可她又隐隐明白,这是最好最快找到出路的法子。琢磨山顶就巴掌块地儿,勉强点头同意。
不过……
她打量了下他的脸色,“延之哥哥,你怎么样,有没有想晕倒的感觉?”
顾清宴愣了愣,此时方察觉,这次醒来,蛊虫已没前段时日那般蚕食鲸吞。
他掩下眸中苦涩,“…没有。”
宿主将亡,蛊餍足也。
看来,他是死期将近了。
叶弯弯很快搜完自己这片地方,没有丝毫收获。前去与顾清宴会和,最终却是在一方石洞找到了他。
“延之哥哥,你怎么坐在这儿啊?”
“我看这洞口潮湿,以为有路能通往崖底,谁知想错了。”
叶弯弯扫视石洞一圈。
许是受地面水洼影响,洞口覆了浅浅青苔。而这样的水洼,洞内有四五处,导致整个地面潮湿。位于山头却是这样的环境,那是因为这石洞顶上,有井口大小的地儿露了天。雨水倾泻四流,而洞内大半地方照不到阳光,造就如此景象。
放眼望去,也就顾清宴坐的大圆石,正对露天口子,看起来略干净些。
“没有路就没有路。”叶弯弯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树挪死人挪活,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她的安慰,就像她这个人,永远都带着几分江湖气。
顾清宴笑了笑,望向她,眸光霭靄,“可是,弯弯,我心有憾事,想托付与你。”
“等顾二回了京,你替我转告他,我弟弟可以是顾平安,但国公府更需要顾平,叫他莫忘初心。再代我去慈心庵叩个头,跟母亲说声对不起……”
一听这留遗言的架势,叶弯弯当即捂住了耳朵,晃着脑袋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顾清宴拿下她的手,捂在掌心,继续温声交代着,“还有祖母,终究是令她失望了,帮我道个歉。至于温闲,你让他每年拜祭孝仁太子时替我上一炷香……”
叶弯弯杏眼怒瞪着他,嘴里嚷嚷道,“听不到,听不到,我什么都没听到。”
顾清宴目光纵容却也无奈,“弯弯,我躲不过的。”
受困山中也好,大限将至也罢,何种绝境他都能受着。
独独有一样,他受不了。
那便是她为他涉险,作陪最后一程。
顾清宴试图跟她讲清事理,分析利弊,劝其离开。
他苦笑道,“我并非什么寒疾缠身,而是中了无解之毒。活不了几日。今日死,明日死,无什区别。弯弯,我不想抱憾而终,你就答应了我,不行吗?”
“我记不住!我一个字都记不住!”
去他的抱憾而终。
叶弯弯发了狠,猛地甩开顾清宴的手,起身吼道,“我知道,你就是想骗我走!我都知道!”
想起官船大火、杀手楼围攻种种,叶弯弯不知此前还有过多少这种事。而顾清宴又有多少次,如灵州窄巷那般,遮遮掩掩瞒着她。
如今,他还是想骗她走!用他的遗言,骗她走!
叶弯弯眼角含泪,气势汹汹发着火,“顾延之,你以为自己扛下所有的事,你以为不愿别人涉险,被照顾的人就一定心怀感激吗。不会!至少我叶弯弯不会!我讨厌这样的顾延之!!”
顾清宴似乎想说点儿什么,最后却紧紧抿着唇角,强自抑制住。
小姑娘脾气大,不理她,她会更生气,会对他心生失望。
或许,也就离开了。
果然,叶弯弯见他一句话都没反驳,气冲冲就朝着洞口走去。
她没有回头。
一直没有回头。
小姑娘走的干脆利落,毫无留恋。
转眼身影就消失在洞口。
顾清宴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免叹息,终究没能好好同她道个别。
谁知下一刻,他听到山石滚动的声响。
巨大的怪石出现在洞门口,叶弯弯从后面走出来,再次进了石洞。
顾清宴心跳猛地一滞,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弯弯,你要做什么?”
叶弯弯沉默着走过来。
她半蹲下来,盯了顾清宴顷刻,却是出其不意封住他穴道。这才面无表情开口道,“现在,我也要做你让我讨厌的事了。延之哥哥,我们扯平了。”
闻言,顾清宴瞳孔紧缩,偏又动缠不得,急切道,“弯弯,不要做傻事。我还有离开的法子,你先放开我,我们一起商量好不好?”
“不能放。延之哥哥,你太聪明了。”
叶弯弯摇摇头,解下腰间的布袋,塞到他怀里,“穴道半个时辰后就会解开。我这还剩点零嘴,你饿了拿来垫垫。他们已经到山腰了,我不能跟你多聊。走了。”
顾清宴眸光闪动,薄薄水雾萦绕其间,“弯弯,别这样。别这样做,弯弯……”
叶弯弯别过头,内心挣扎一番,还是选择了起身离开。
推动巨石,水洼飞溅,泥土沾上她的衣摆。
“今日死,明日死,无什区别。延之哥哥,你这话说的不对。”
洞口堵了大半,叶弯弯占据着最后那抹光线,回头咧嘴笑了一下。
“如果是我,能活到明天,绝不选择死在今天。相反,我要争取活到后天、活到大后天、活到以后的每一天。”
顾清宴眸色焦急,尽可能缓着语速道,“弯弯你说的对,是我说错话了。所以你现在,更不应该冲动。你听我说……”
然而叶弯弯并不想听。
她抬脚而出,完完全全封闭了石洞。
顾清宴睫羽颤动。
泪水,终是划过他脸颊。
薄暮的光,自露天口倾泄而下。
四周都是黑的,顾清宴坐在石洞唯一明亮的地方,心里满是荒芜。
事情不该这样的啊。
他知她有混不吝的匪气,亦有江湖侠义之心。如果坦言让她离去,有违她的江湖道义,是对她的侮辱。可说的不痛不痒,她必然又不当回事。
思来想去,托付遗言倒算周全之法。再辅以实情相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怎么就行不通呢。
怎么就说,他骗了她呢。
怎么就走到如今这一步了呢。
顾清宴微微敛眸,眼皮颤得厉害。
耳边是九罗汉逼迫交人的叫嚣,是小姑娘寸步不让的厉喝,是短兵交接的碰撞,是你来我往的打斗……
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独自藏在这方石洞里,仿佛被时间无情遗弃,又仿佛被时间特别眷顾。
每一个瞬间,都格外漫长。
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种煎熬。
等顾清宴能够动弹的时候,天光尽去,洞中早已漆黑一片。
外间打斗声,却未有一刻停歇。
他跌跌撞撞奔至洞口,徒手扒着那块巨石。指甲折断,血肉淋漓,也没推动分毫。
顾清宴跌坐水洼,看着一双手,面色无尽嘲讽,“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这样的废人,有什么值得救的……”
他什么都做不到。
父帅死了,孝仁太子甍了,他连替他们求个公道都没能来得及。
身中蛊毒多年,寻不到操纵之人也就罢了。
偏偏一只脚踏入黄泉,还要连累护在心尖的姑娘,为他搏命,生死悬于一线。
他是这般无用。
又如此不甘。
“嘭——!”
顾清宴狠狠擂上巨石,拳头瞬时血迹斑驳。
动作间,怀中掉落了一物。
是叶弯弯送的布袋。
布袋倒在水洼里,脏兮兮的。
里面滚落出几块薄纸包裹的小糖块。
顾清宴慌忙捡起布袋,连带捡起混着污泥的小糖块。
无意中,他看到袋子里有个熟悉的荷包。
那个特制的牛皮防水荷包。
指尖猛地一颤。
顾清宴将布袋揣回怀中,匆匆打开荷包。那里面,静静躺着祥云木牌和…信号弹。
他环顾石洞,拿着那枚信号弹,疾步走向露天口。一边从袖口拿出暴雨梨花,换到火折子那头,对天点燃了引线。
烟雾直冲苍穹。
无声爆裂。
在夜幕的半空,刻下一枚箭镞状的暗红弹记。
顾清宴心知,闵舟山地处闵州山腹,遥遥百里,看见信号弹的机会寥寥。
可万一呢。
紧攥暴雨梨花,指甲划破顾清宴的肌肤,深深嵌入掌心软肉。
他却仰望夜幕,目露哀求,“我自幼知命认命,从不求上苍怜悯。苍天你若有灵,就帮我这一次。”
“一次就好……”
“她、她不能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