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清晨无雨无雪,虽然朝阳还未升起,但可以看出今日也是个天朗气清的好天气。
皇城东边一栋极高的阁楼里,悬着一口巨大的晨钟,每当钟声回响在望不见边际的雄伟城池上空,这座能在人族历史上排进前三的伟大城市便又开始了它足以载入史册的一天。
从文帝时期起,效仿先贤古圣“以史为鉴”和“三省吾身”,太学院专设“作册尹”一职共计三百七十七人,详细记录朝堂市井每日见闻事迹,按旬汇总至祭酒处,收录归档,明以后世。
所以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普通的一天,对于这座南北贯通的日暮枢纽,绝不普通。
至晨钟起再往南三十三里,是大名鼎鼎的叶府。叶府地处皇城东南,正应心室之位,举足轻重可见一斑,院府占地不大,唯有一座千叶阁拔地而起,独树一帜。
千叶阁顶楼一张黄花梨雕刻成的案几旁,身着蟒袍黑服,席地而坐的青年男子蓦地睁开双眼,剑眉下一双清目越过同样黄花梨质地的雕花栅栏,越过十万里广袤河山,落在极远的一方天地。
他端详半晌,口吐二字:
“孽障。”
于是象征着天下武道圣地的阁楼从顶部传来微不可查的晃动,这位权倾朝野,号称上下五百年最强之人的男子已是没了踪影。
帝国边境沙洋镇血雾连天,像是一座夺去了无数血肉的屠宰场。
城下叶无天身首异处,没了这位身经百战的老祖庇护,仅凭城头几千兵卒,如何守得下这座边陲小镇。
身形魁梧的屠夫在割下叶无天的头颅后,并未像众人意料中的破开城池,而是陷入了不寻常的沉默,哪怕他刚才已放话要将一镇的人炖煮烹杀,此时仍是将自己内心的滔天杀意狠狠克制住了。
血奴们不知屠夫为何不把这唾手可得的小镇收入囊中,又不敢出言询问,只得面面相觑看着屠夫把叶无天的尸身随意扔在地上。
屠夫自嘲般冷笑一声,道:“身死道消,还要将我一军,百密一疏,是我失算了。”
“主公何出此言?”终有血奴忍不住开口问道,同为眼光毒辣的尚贤境传奇,他没有从叶无天的尸体上看出任何端倪。
屠夫没有解释原因,而是语出惊人:“这城怕是拿不下来了,不过我们来了这么多人,总还是要热闹一番。你们把那城墙给拆了,谁杀人过万,我还他自由。”
自由。
屠夫的周围一下亮起了数十道炽热的目光。
对在场的多数人而言,自从被屠夫奴役以来,自由就成了远比修为还要重要的奢侈物事。屠夫虽然残忍暴虐,但不是个言而无信之人,只是血奴们侍奉屠夫这么多年,哪有半个蠢人,他们知晓屠夫开出的筹码越高,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大,作为尚贤境的修行者,进城杀人不是一件难事,想必屠夫一定感知到了他们所没有感知到的危险,才会许诺还以自由。换句话讲,自由的代价很可能是要走上一条九死一生的不归路。
一时间没一人敢响应屠夫话语。
屠夫也不催促,他弯腰屈膝坐于叶无天的无头尸体之上,然后将逆刑天横置在地,静静等候。
“我去。”半晌过后,一名血奴答道,不同于其他身着猩红大袍,脸覆铁面的血奴,此人浑身罩在黑色的大氅里,看不清楚面容,只有兜帽下露出的几缕花白头发额外显眼。
“很好。他们都以为自己是聪明人,其实你才是聪明人。”屠夫挥手,示意麾下数十万大军开始挺进,“搅个天翻地覆吧,藤宫,我会在霸王台静候你的佳音。”
黑氅血奴隐遁气息,混迹在了浩浩荡荡的军队之中。
苍凉蛮荒的号角在荒原上一声接一声的响起,大悟界的军队集结成黑色的浪潮向前奔涌,密集的脚步声地动山摇,骑在战狰上的凿齿督军挥舞手中长鞭,驱赶着上千头绑着冲锤的兕一路推进,眼力过人的明喆和永夜还看到人海中数夹杂着不少兽骨云梯和石砲,一旦时机成熟,这些攻城利器就会如同隐藏在山石里的毒蛇,发起最致命的突袭。
不需明喆多做命令,城上的守军早就箭如雨下,密密麻麻的箭矢对皮糙肉厚的兕来说不痛不痒,只有部分修行者膂力惊人,才可将一两头蛮兽射翻在地。
“你在城上继续压制他们,我领两千人马去城门那里守着,万一城破了,也绝不能让他们冲到镇子里。”大战在即,永夜顾不上官职高低,直接提起战戟点好人马,纵身跃下城楼。
明喆没有分心回话,他手握一张铁木长弓,将包裹着元气的箭矢一枝一枝射向城下。原本满满的箭壶现在已经快要空了,日暮的雄关之前,垒起了一座用兕的尸体堆积成的小山。
可这三五十头亡兽,只是奔跑的兽群里近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部分。
城下传来一串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炒菜入锅溅出的油花,又像是过年爆竹发出的暴鸣,那是成百上千的兕连成的战线撞在了坚固的城墙之上,这些往日里的摧城利器此刻却如同摔在铁板上的豆腐块,头骨断裂,身躯绵软,顷刻没了性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方的蛮兽还未死绝,后方的兕群便踩踏着它们的身体发起了新一轮冲锋,却依然收效甚微,加上城上箭雨火器,大悟界的军队倒下一片。
看见这一幕,明喆稍稍心安,长出一口胸中郁气,只是当他目光触及到远处被一众血奴环簇的屠夫,还是觉得如鲠在喉,如负千钧。
战场上没有人是蠢人,无谓的死亡背后恰恰是最致命的一击。
大悟界的队形变了。
向前奔涌的洪流突然有序的分为了两层,隐藏在军队中的修行者们陡然发力提升速度,在元气的加持下脱离大部队,眨眼间冲到墙根。这些洞世境,明道境的修行者们呼吸沉重,双目赤红,对于扎在他们身上的箭矢不躲不避,不停地从口鼻间喷吐出灼热的气息。
这一幕好似在哪里见过。
还未待明喆从脑海中回忆起具体细节,震耳欲聋的轰鸣伴随着剧烈的动荡将上百名没有站稳脚跟的日暮兵士震下城墙。
沸血
藤宫
是不知隐藏在何处的藤宫控制了这些修行者,让他们体内的元气沸腾膨胀,当作火石炸药引爆,硬生生在城墙下炸出了一个缺口。
“永夜!”被碎石崩的满身石灰的明喆冲着城下大喊。
“结阵!”回答明喆的是一声暴喝。
两千人的守城军队动作整齐划一,在城墙破开的那一刹那举盾组成一道钢铁墙壁,其后依次排列劲弩手,步弓手,刀斧手。永夜手持骏马青龙,位列最后压阵。
城墙缺口处,烟尘朦胧中林立起许多巨大身影,有蛮人,半妖,凶兽。在十几年前苍阳大战辉耀失去了他们骁勇善战的军队以后,大悟界从各个角落拼凑出的残余势力依然不可小觑。
城外的凛风包裹着指甲盖大小的雪花呼呼的往镇子里钻,永夜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家乡的冬天,师兄弟们团坐在火堆旁,听老师讲着小院之外的世界。
那个世界有金甲银盔的将军百战百胜,有上千丈长的大蛇想渡雷劫化为蛟龙,有娶了鬼新娘的秀才金榜题名,有一重重大山,有一条条江河,还有个叫苍阳的可怜地方,在那里莫说去学堂读书,就是吃口饱饭都比登天还要难。
那时年幼的永夜不怕饿肚子,但很怕读书,所以他想将来长大了,一定要去这个世外桃源瞅一瞅,看一看。
如今苍阳近在咫尺,永夜却无论如何也不想过去了。
因为他如果不小心死在了那边,会有很多人伤心欲绝,这些人里有一个漂亮姑娘,哭的尤为痛心。
以战入道,自当越战越勇,但首先,需要明白为何而战。
永夜觉得长久以来修行路上的一道关隘被猛然打通,道心一片通明。
眼下一轮轮箭雨阻拦不住皮糙肉厚的敌人,蜂拥而来的敌军很快和第一列的盾墙撞到了一起,有百余人被撞翻在地,就再也没有起来。
永夜手托战戟,如同一支黑色利箭,直直刺入敌人中军。
最为惨烈的肉搏战终于拉开序幕。
城内喊杀声震天,却有一袭黑袍悄无声息绕过刀光剑影的战场,穿过胡同街巷,辗转来到赤龙枢被毁的密室外。
一片狼藉的空地上,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是伤的男人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正是先前被青椒击败,还未来得及捉拿归案的葵。
黑袍弯下身子在葵身上摸索了很长时间,从他腰带上取下一块石头,这块用未知材质打磨而成的石头一经入手,黑袍原本就不易察觉的元气波动完全归于平静。
“遮元玉终于到手了。现在这天地任我去得,便是你叶谪仙,也别想找出我在哪里。”黑袍声音苍老,透着股说不出的狠厉。
“藤宫大人,救救我……”陷入昏迷的葵此时苏醒过来,他认出黑袍的身份,紧紧抓住后者的脚踝。
裹在黑袍里的藤宫盯着葵冷冷说道:“经脉被废,此生再无修行可能,我不懂医术,想必救不了你,不过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葵讨饶道:“大人饶命。”
“饶命?”藤宫笑道:“此战过后你定会被押回刑部严刑拷问,见过了我的面貌难免不会泄露行踪,当然是杀了你最保险,放心,我会给你报仇的,安心去吧。”
言语说罢,藤宫双目如明炬熊熊燃起,地上的葵发出几声痛苦的哀嚎,彻底没了动静。满头白发的老人摩挲着手中的遮元玉,一步步向着城外走去。
城下战况激烈,城楼上明喆正和剩余的士兵们尽全力压制着不断涌进城内的敌军,为永夜减少负担。
忽然一只手从后方按在了明喆的弓弦上,明喆大惊,心说莫非有传奇修行者悄无声息潜上城楼,他正要反身一掌与来人拉开距离,转身之际却看清身后站着的是一名着墨色蟒袍的年轻男子,明喆呆若木鸡,表情复杂。
蟒袍男子没有说话,随意从地上拾起一把普通铁剑,那柄五尺铁剑被男子握在手中,发出悦耳的颤鸣,好似脱胎换骨,成为了绝世神兵,辉芒绽放,宛若游龙。
下一刻蟒袍男子已经穿越战阵,来到了屠夫和一众血奴的面前。
面对突兀到来的蟒袍男子,屠夫似乎早有预料,他将身下叶无天的无头尸体拎起抛向男子。老人高大的尸身在距离男子仅有数尺的距离被无形之力缓去力道,轻柔落到地上,男子将叶无天断掉的头颅和尸身合在一起,然后弯下身来,静默的帮老人清理着身上的灰尘血迹。
“你是何人,报上名号!”
血奴们见这男子如此嚣张,将众人视为无物,都觉得脸上挂不住面子。哪怕你是日暮帝国的八龙将,这么多尚贤境修行者一起联手,也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更何况八龙将中哪里会有这么年轻的男人。
男子没有理会场间的任何人,他用衣袖一遍遍擦拭着老人的面容,血奴们见屠夫一语不发,便当他是在考验众人,先前无人敢进城已让他们丢了不少颜面,这正是个找回地位的大好机会。
霎时间天空风云变幻,阴风四起,上十个天地烘炉轰然作响,异象纷呈。
蟒袍男子眉头微皱,说道:“你们安静些。”
于是天地烘炉戛然而止,十余名恶名昭著的尚贤境血奴还未明白发生了何事,就全部肺腑烂尽,气绝身亡。
蟒袍男子整理衣服,起身双手交叠,向躺在地上仿佛沉沉睡去的叶无天行大礼,道:“无天叔祖,不肖子孙叶谪仙来接您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