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界
霸王台
屠夫
这三个名字字字重若万钧。
苍阳三凶,曾有无数人想象过他们到底拥是何种模样,典籍也好,画卷也好,朝廷对他们的描述总是含混其辞,不甚详实,反倒是民间口口相传的故事和说书先生们口沫横飞的段子来的更多一些。
只是苍阳偏远,荒芜广袤,真正能与这传说中的三位见上一面的人寥寥无几。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不见的恶人,便算不得恶人。
时过境迁,昔日战火的创伤已经被文武盛世逐渐掩平,有人开始嗤笑所谓三凶不过是日暮一些胆小鼠辈吓破了胆,为掩饰自己在战场上的无能懦弱而编造出的人物罢了。朝廷有八龙将和大元帅坐镇,什么三凶四凶,都得一边凉快。
确实作为战胜的一方,日暮有资格藐视这些手下败将。
不过藐视并不代表对方就真正的可以任人鱼肉。
长期驻守边防的将士当然知道这些来自荒原的悍匪们拥有怎样惊人的战斗力,普通的流民若配上精良装备,杀力就可直逼从伍十年的正规军,修行者明道杀洞世,洞世宰尚贤更是数不胜数,作为他们中最为强大的三绝之一,残暴凶悍可想而知。
单是屠夫二字,就足以让许多人两股战战,夜不能寐。
当噩梦成为现实,三凶之一的屠夫带着遮掩苍穹的血雾驾临此地,沙洋镇年轻稚嫩的守军们隔着数里就恐惧的瘫软跪倒,神魂不坚者更是口水眼泪齐出,半哭半笑,已然痴傻疯魔。
明喆通体冰凉,铠甲像是被水泡过,全部湿透,立足之地已经积攒了一大滩汗水,永夜身形弯曲,拄着漆黑的战戟,枪杆一端扎进脚下土石尺余,可见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强迫自己面对屠夫不至于跪下。
二人这等惨象,却是城头几千人里最体面的姿态了。
雪上加霜的是,屠夫并非独自一人,他的身后是大悟界这些年真正积攒的力量之所在。
那是一副用群魔乱舞来形容也不为过的画面:
从荒原北方响应屠夫的召唤赶来,高约丈余,生有獠牙的凿齿部落土著驱役着来自湘水畔的浩荡兕群气势汹汹,苍黑独角的兕如同一座座移动的山包,一旦奔跑起来,日暮最坚固的战阵也会被瞬间撕裂。
苦山之上那些猪首人身,喜好骂人的山膏们手提狼牙棒,举起悬挂头颅的战旗,叫嚷着污言秽语,四处散播不安和恐惧。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只存在于山水志中的太古异种绑着冲锤战车,沿路喷吐灼热的鼻息和毒雾,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战阵最中心,十来名通体裹在猩红大袍中的铁面卫士环绕在屠夫四周,他们背后天地异象纷呈,竟都是尚贤境的传奇。
那是血奴,屈服于屠夫淫威之下的刽子手,传闻他们是过去岁月中想要将屠夫取而代之的枭雄,当他们败于屠夫之手,屠夫就会根据他们的强弱定下相应价码,当他们为屠夫赢得了足够的筹码,屠夫就会还这些血奴自由。这样的举措看似仁慈,可时至今日,仍未能有一人赎回己身。
叶无天自知接下来是一场殊死恶战,他双手握拳,气沉丹田,额心金色手印解体化为气流沿着经脉游曳,最后汇聚于双手。
屠夫和血奴不是先头部队里依靠劈棺手的大开大合就可以轻易击溃的魔头,如果不在一开始就拿出雷霆手段,叶无天根本没有把握能从屠夫手上走过一个回合。
叶家世代行习武之道,内外功夫皆是汲取百家武艺之所长。叶无天的劈棺手乃是少年游历时途径某一古墓,观一光头长眉老者凭借肉掌开石棺,镇压躲藏在其中的妖物。当时的叶无天在一旁看的啧啧称奇,待老者降服妖灵,在武道一途极为自负的叶无天前去与那老者较量一二,不想自己竟根本不是对手。
后来老者邀叶无天坐而论武,交谈间得知老者师出东方某个唤作“禅宗”的宗门,这个宗门门人称呼自己为“僧”,行走世间喜好救苦救难,只是一旦遭遇歹人,一身外家功夫也会让其吃尽苦头。
相传禅宗有大能证得“罗汉”果位,就可修出不灭金身,不输以肉身见长的尚贤大妖。
叶无天没听懂老者最后说的“菩萨心肠,金刚手段”,但那一掌开棺的招式却被他拿来一再改良,终成威震天下的劈棺手。
眼下金芒内敛,叶无天一身磅礴元气尽数凝聚在双掌之上,不知当年的禅宗老者看到此景,会作何感想。
此时城头几千将士已无战意,可城后亿万百姓尚有家园,总得有人出来一战,总得有人向死而生。
气势攀升到顶峰的叶无天须发飞散,状若仙人。
当用出一生所能施展的最强手段,是否意味着一生也走到了尽头?
壮哉。
哀哉。
只恨我堂堂日暮武运隆昌,将士们悍不畏死,怎能被敌人元气所迫,落得个痴傻疯魔的可怜境地。
黑云压城城将亡,众志何妨慨而慷。
叶无天双目含泪,悲愤道:“日暮儿郎听着,有人说生死之外的事,都是闲事。那有没有比生死更大的事?我看有!家国的事就比生死要大。”
老人的声音不大,但却蕴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染力,城上的压力似乎随着叶无天的话语减弱不少,许多兵士猛然回过神来,从疯癫的状态中挣脱,大口喘着粗气。
“他们今日杀得我们,明日就会杀尽日暮人。咱们是被当作猪狗一般屠戮,顶上子孙都难以洗脱的百世骂名,还是奋起杀敌,为身后百姓搏得一线生机,全看诸君的选择了!”
“我叶无天顶天立地生,顶天立地死,死得其所,快哉!美哉!”
无天无天,当然无法无天。
言语说罢,老人如同劈开夜幕的利箭,直直冲向远方的朦胧血色。
城头明喆早已泣不成声,他强撑着站直身体,从卫兵手中接过令旗,一遍又一遍的挥舞起来。
“好男儿们莫要后退半步,他是屠夫,咱们也是虎狼。列阵!列阵!列阵!”
“列阵!列阵!列阵!”
众人整束铠甲,弯弓搭箭,用肉身构筑起沙洋镇前的最后一道防线。
战场的另一头,面对气势汹汹的叶无天,几名血奴亦是摩拳擦掌,若能将这老者拿下,无疑距离自己重回自由又进了一大步。
“你这狂妄老儿,敢对主公动手。”
“无妨,你们退下,让我来。”
还未待血奴有所动作,他们所环绕的魁梧身影挺立起壮硕的胸膛,一双猩红的眼睛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近在咫尺的老人。
还有百丈。
还有十丈。
还有一尺。
屠夫依然未动。
“主公!”
“退下!”屠夫咆哮一声,叶无天的手掌已经按在了他的胸口。
于是夜幕下,荒原里,升起了一轮冉冉旭日。
肉眼难当的璀璨光华轻而易举的盖过漫天星宿,滚滚热浪夹杂着暴风般的元气将一干强者逼退至近千丈开外,狼狈不堪的血奴们骇然发现自己还是小瞧了这位一心求死的老人展现出的威能,数十载苦修换来的惊天一掌如果没有心怀死志,是接不下来的。
十余名血奴瞅着早已看不清的战场正中,表情皆是阴晴不定,各怀鬼胎。真正担忧屠夫安危的人少之又少,相反希望屠夫因为托大而就此死掉的却大有人在。
城墙那头日暮将士们一轮接一轮的箭雨火炮已经落在了这边,陆续有不少恶兽蛮人倒下,可根本没有人会把注意力放在这些蝼蚁的生死之上,踏足这片战场的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胜负手在于那团耀眼无比的光明之中。
到底是即将燃尽的烛火会在最后熊熊而起,还是沉凝厚重的血海将以无匹的气魄吞噬一切,所有人都在拭目以待。
神光虽盛,犹有竟时。
一名尚贤境的传奇武夫燃烧自己生命释放出的光明,终于在浩然刚猛的气息中落下帷幕。
战场正中,即使身形高大,看起来也略显单薄的老人因为体力透支浑身颤抖不止,他的手仍然死死按在屠夫的胸口。
承载了难以想象的海量元气的双手不堪重负,从腕部至指尖皮肉剥落,只剩一副焦糊枯骨。
屠夫胸膛微微塌陷,冒出几缕青烟,以他为中心的方圆千丈都被叶无天的武道牢牢笼罩住,精纯无比的武意随着老人的元气震荡被铭刻进了此方天地的每一粒沙土里。
若是大战结束,不论胜负,这场交手都将会被载入史册,这里同样会让后世许多修行者趋之若鹜,成为一方悟道圣地。
屠夫受伤了。
不过是最轻微的皮肉伤。
而叶无天已是油尽灯枯,再难行动丝毫。
屠夫以手扼住叶无天的脖颈,轻易的将其提起,使得二人的视线平齐。
“有点意思,不过还差了点意思。”屠夫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叶无天,死于我手,可有话讲?”
“能被屠夫记得名号,我也不枉此生了。不愧是当年辉耀手下虎狼将,天地烘炉气象之大,我平生仅见。”
“天地烘炉?”屠夫放声大笑起来,“宰杀你这样的虫蚁,用什么天地烘炉。叶家世代习武,终究只是这点程度。”
“你…..休要辱我家门。”
屠夫没有答话,他一手扯住老人头发,生生扭断叶无天的颈骨,让老人无法合上的双目注视他身后为之付出生命来保护的城墙。
“再看一眼沙洋吧,然后它就是我的了。”屠夫取下大钺横在老人颈间,熟练到无以复加的一拉一收,一颗苍老头颅便被他攥到手中。
在实力的差距面前,奇迹果然还是显得苍白。
屠夫手持青铜大钺,遥指城头陷入死寂的众人,用他比雷霆还要响亮的声音咆哮道:“日暮的两脚羊,老子已经等不及尝你们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