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川在这个早上被搬到了405号病房,不过是几步路,也给他套了约束衣,他安稳躺在担架上,开口说:“记得带上我的杯子。”
他有一只用旧了的马克杯,好像是参加某个电玩比赛送的奖品,限量款,其中一个护工玩游戏的,拿在手上多看了两眼:“这是98版的?”
“识货啊。”
“我只在网上见过,原来你那么牛逼。”
“是啊。”霍川动了动脖子,“托你们楼长的福。”
“嗯?”
“他当年可是我的最佳队友。”
护工似乎来了兴趣,还想问两句,他却不愿再讲下去,偏头睡了。
然后任冬明走了进来。
屋里只剩了这两人,霍川就算不睁开眼,也能察觉到站在床边的是任冬明,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笃定,就好像任冬明的气味,都跟别人不同,他能闻出来。
没错,好歹也滚过无数次床单,任冬明身上有几粒痣他都清楚。
“杵那干嘛,今天有什么新花样要玩,趁早解决了,我好安稳吃顿午饭。”
霍川终是张开眼,从床上坐起来。护工走之前已经给他除去了约束衣,但他的姿势还是有些僵硬,每天活动地盘就那么巴掌大,跟坐牢一样,他过去尚且身手矫健肌肉也好,现在软绵绵的,轮折凳都没力气。
他到底是被任冬明变成了废人。
任冬明似乎是叹了口气,自己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非常无害地望向他。
“你车行的大哥死了,听说是寿终正寝。”
霍川看过来,面无表情:“胡扯,大哥就只比我长二十岁,哪儿来的寿终正寝。”
“你倒是还记得……那当初他带你去砍人,肋骨把肺都戳了窟窿,一身旧伤,能活到近五十,还不能算寿终正寝?”
霍川辩驳不了,有些伤感,往床里挪了挪,抱了自己的腿。
“你说怎么那么奇怪呢,那时候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反而是近些时候的,总也记不清。”任冬明说,眼光盯着他,
霍川沉默了一阵,才动了嘴唇:“以前我觉得你是最好的,现在觉得是最不好的,我只要记得这个就够了。”
任冬明低下头,两手交叉握紧了些:“我也不想的。”
“呵。”霍川冷笑,好像被点燃了,抬起头瞪着他,“你也不想?那你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还把我弄到精神病院里来?你不想个屁!”
“如果不来精神病院,你就得去坐牢!”
“我宁愿坐牢!我他妈宁愿坐牢!”霍川突然怒吼着从床上跳了下来。
隔壁的陆乌猛地抬起头望向站在身旁的白栋,眼神惊惧,白栋扶住他的肩膀,以眼神询问,陆乌点了点头:“感觉到了。”
他又凝神沉默了一会儿,皱着眉开口:
“父母……妹妹……被杀死了。”
405已经响起打斗的声音,但是因为任冬明事先交代过,没有人去干涉,霍川还在喊叫:“如果不是你让我脱罪,他们就不会死!你他妈多管什么闲事!”
“我不能看着你死。”
“那你就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吗?我从警察局出来那天,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爸妈,还有囡囡……她才刚满一岁啊。”
任冬明说不出话来了,因为霍川正掐住他的脖子。
“那些大佬只不过需要一个替罪羊,如果连替罪羊都不听话的话,事情就了解不了,我说过,我在拘留所里就对你说过,别管我,别他妈管我,你救不了我的。”
“……”
“可是你,任冬明你,你把我全毁了。”
“你又……何尝……没有毁了……我……”任冬明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霍川看着他涨红的一点儿不好看的脸,倏忽想起了那个在路灯底下,朝他俯下脸的少年,他松开手的同时哭了出来。
“那为什么……还不放过我呢?”霍川气若游丝地说。
“放过你就是放你去死。”
“我已经是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了,你还担心我去死?哈。”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要这么说。”任冬明抬起头,伸手想去摸霍川的脸,霍川偏头躲过,恶狠狠瞪着他,他却毫不在意,执意去触对方温热的肌肤。
是热的。
每次他觉得霍川是热的,就会感到无与伦比的安心和幸福,他想,大概是因为霍川曾经很冷很冷吧。
冷冰冰的,被他抱在怀里,却怎么都捂不热。
任冬明突然眼神一暗,像是想起了什么,霍川一直警惕他,飞快地打开了他的手。
“今天……就到这里吧。”任冬明突然说,竟然真的转身要走,霍川却觉得自己火气还没下去,掰了一把任冬明的肩膀。
“任冬明,我就想问,你这么半死不活地拖着我,到底图什么?你把我弄成这个样子,不就是我正好可以充当你的试验品吗?那为什么不继续?反而要整天摆幅慈悲脸色,说什么要为我治疗,你究竟要搞什么?”
“我没有想把你当成试验品,我只不过是想弄清楚你的大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那很可能是你的遗传精神病的病变。”
霍川突然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来。
“所以你真的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任冬明扭头看向他,眼神是明明白白的疑惑。
“所以你给我催眠,套我话,说什么记不清,原来真正记不清的是你自己啊。”
任冬明蹙起眉。
“任冬明,你大概是搞研究把脑子搞糊涂了,你以为我恨你,只是因为你当年为我脱罪,结果让我家人被牵连没命的事吗?不,如果是因为那个的话,我不会那么恨你,恨不得从未遇见你。”
霍川曾经无数次地诅咒过他,也付诸实际地伤害过他,任冬明听得多了,已经不会像刚开始那么伤心,但是这一次,霍川说,恨不得从未与他相遇。
那些年少时最纯真美好的日子,被霍川毫无不舍地,狠狠掷开了。
任冬明本能地不想再听下去,掰开霍川的手,霍川的五指已经不过去那么有力,轻易被他挣脱,霍川却不死心,侧身堵在了他面前。
“我记得的也不多,要不要我给你讲?”
霍川脸上挂着恶劣笑容,他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你整天捯饬我这颗头,却不记得,这是你的杰作吗?”
“什么?”
“任冬明。”霍川一字一句地说,“你把我从警局里捞出来的当晚,我就自杀了。”
“任冬明!”405的房门突然被大力拍响,陆乌大声喊他的名字。任冬明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他看着面前的霍川,脑海中慢慢浮现支离破碎的画面。
霍川死了吗,不,他怎么会死呢。
他们说好要把世嘉的游戏全部打一遍,变成两个老头子,也要在养老院里一起摁手柄。他们说好要一辈子在一起的,
但是世嘉已经完蛋了。
“任冬明,你不会是也疯了吧?”霍川伸手想拍拍任冬明的脸,却被男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说你自杀了,那为什么现在还站在我面前。”
“这得问你。”霍川说,“我醒过来以后,整个人都不对劲了,瘫在床上只有眼珠子会动,我当时就想,我都这样了你为什么还要救我,你想让我瘫一辈子吗?但是你跟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凑近任冬明的脸,眼神空洞乏力,这是双相障碍的表现,躁狂与抑郁交替,在急怒过后很容易陷入抑郁。
“不好,一点儿都不好,我在床上躺了半年才能下地,但是我觉得这副身体已经不是我的了,人家说行尸走肉,我就是那种东西,我的魂魄没了,你却要强留我的躯壳。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任冬明,你总是说我的大脑有问题,我一直想告诉你,有问题的不是我的大脑,是我的四肢,我的心脏和血液,我每天夜里都做梦,梦见我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死了,堆成一滩烂肉,一半被你箍在怀里,你催眠一样在我耳边跟我说,我不要你走。”
“任冬明,你好可怕啊。”
有人破门而入,陆乌手上拎着个个被砸凹了的灭火器,白栋跟在他后面,冲过来一把捂住任冬明的眼睛。
任冬明觉得白栋的手指直接压在了他的眼球上,他还是睁着眼,想去看霍川。
“不,别走。”
他最后呼救般喊了一声,白栋在他耳边弹了个响指,低声对他说:“先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醒来霍川就会回来了。”
此时他已经无心抵抗,沉沉陷入了黑暗。
那里一无所有,是他逃避回忆的安全隅隙。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