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川是为了读书来到x市的。
他生长在一个盛产板栗饼的小县城,当地经济仰赖手工业,偏僻而落后,霍川的父母做糕点稍微赚了些钱,就觉得不能把儿子困在这地方,打电话给x市的亲戚,想让霍川到大城市读高中。
霍川的成绩还不错,父母也有远见,看得出来县城里的学校教学质量低,对比了升学率,觉得要是不抓住高中,以后也考不上好大学。
霍川独自来到x市,入学后住在宿舍,每周双休到亲戚家里。
他第一次到x市的时候,是随父母到亲戚家里拜访。
那是一栋温馨的小别墅,在x市自然算不得多阔绰,却足够让霍川感到紧张了,他那时候脚上踏着红白相间的回力,站在父母身后,哪怕青春期窜高了个子,也还是微微驼背,大多时候垂着头。
父母与那对看上去挺和善的夫妻交谈,这个时候楼上传来了脚步声,大家都自然而然地循声望去。
任冬明白色衬衫套白色针织衫,肤色也白得像涂了粉,霍川第一眼见他,就觉得他像个小姑娘。
“写完功课了?快下来,这是你表舅表舅母,这是你表哥。”
任冬明扫了霍川一眼,从楼梯上走下来。
这便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任家夫妇待他不错,但终归有寄人篱下的感受,所以霍川双休也经常待在学校,所以在x市的第一年,他跟那个长得小姑娘似的表弟也没说上几句话。
第二年,任冬明也升上高中,就在霍川班级的楼下。
两兄弟就在一间学校,总不好一个住学校一个每天回家,不管霍川如何推辞,任家夫妇还是为他办了走读。他跟任冬明每天一起上学放学,渐渐关系也近起来。
霍川其实是相当大大咧咧的性格,但他青春期所有的敏感都被这座城市生拉硬拽了出来。小县城的破学校跟x市的重点高中不一样,他过去成绩尚可,来到这里,稍微一个打盹接下来一周的课程都跟不上了。周围的同学大多数家境都强他太多,新鲜玩意儿一天一样地在他眼前现,他见到了好多根本不认识的电子产品和炫目的球鞋,最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那个最受欢迎的任冬明的表哥。
每天都有这么个人在自己旁边,被拿来比较,他对着橱窗里的球鞋挠脑袋,觉得日子难过,还不如就待在那个小县城里。
读书这块他是没心情了,就想着父母送自己来x市,最终目的也是想让自己留在这里,他便开始留意零工,觉得早入社会,也能早谋出路,就这么结识了一帮不入流的社会人士。
他不常和任冬明一起回家了,逃课也越发厉害,任冬明的父母问起来,任冬明也只是边吃饭边瞥着电视上的灌篮高手:“哦,他们班的女班长给他补课呢,今天晚回。”这么随意答道。
当天晚上霍川推开任冬明的卧室门,怒气冲冲地质问任冬明:“你跟你爸妈瞎说什么?他们以为我早恋!”
“难道要我说你跟帮混混在一块儿?那女班长确实巴巴儿的要给你补课来着,你如果真是在早恋,还不会太严重。”任冬明坐在书桌前,在原文书上做着笔记,头也不抬,冷色的台灯光照着他的脸,又冷漠,又高高在上得让人烦躁。
“用不着你多管闲事,以后表舅他们问起来,你说不知道就好了。”霍川说完,刚要转身离开,任冬明却从背后叫住了他。
“你真要这么混下去?”他声音冷淡,却有丝怒气。
霍川回头看他一眼:“跟你没关系。”
嫌隙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其实任冬明人还不错,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难相处,霍川自己也知道,眼下他这么不务正业的模样,有人还肯为此生气,他并不是毫不领情。
甚至,甚至比想象中要开心一些。
但他也早就知道了,他跟任冬明终究是两类人。年少时总爱下断言,并且贪图日常中,那些回头想起来根本不值一提的快乐。
霍川彻底放弃了学业,他过去虽然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但因为有张混了俄罗斯族高鼻深目的脸,也算是惹人注目,变成不良少年后竟然行情见涨,这种学习氛围浓重的重点高中,不良少年是稀有物种,起码他现在的情书数量已经可以跟任冬明比肩。
然而他越来越少在学校露面,老师看不下去,终是汇报到了任家夫妇那里。
“你爸妈送你到这里是来读书的,不是来玩儿的,你这么混,对得起你爸妈做那点小生意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吗?”
霍川又被“小生意”几个字刺痛自尊心,表面上应下,回头就去相识的大哥那里兼职修理工。
任冬明放学后来他的班里等他一起回家,却被告知霍川逃了一下午的课,打听到霍川在修车行,就搭公车跑去半个城外找。
霍川那时候正躺在彻底检修,只看到任冬明的一双新款球鞋,和愤怒而去的背影。
那个总是浑身雪白的小子,大概是想不通,自己为什么爱待在这么油污肮脏的地方吧。
当天晚上霍川没有回家,反正那也不是他的家。
来到x市霍川第一次夜不归宿,任家夫妇急得要命,任冬明套上外衣,说了句“我去找他。”就开门走了。
他知道霍川在什么地方,他跟过霍川不止一次,台球厅、ktv、网吧和电玩城,这么晚没回,应该是在ktv。
那时候x市上档次的ktv已经可以点公主了,任冬明推开包厢门,被音浪扑得皱眉,就看到一个穿了吊带的公主伏在霍川膝盖上,霍川捏着一只冰杯子,眉眼被暧昧跳跃的灯光撩拨着。
任冬明走进去,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拽起霍川就走。
霍川有些微醺,被他拽出去了才醒过神来,条件反射去推任冬明紧紧攥着他手腕的手,却是掰不动:“你他妈干什么呢!”
“现在几点了?你还好意思跟我吼?”任冬明不停步,把踉踉跄跄的霍川直接拽到了街上,还没入夏,早晚温差大,霍川从空调包房出来,被夜风一吹,头更疼了,脑子也不清楚。
“我早说过,我爱怎样关你他妈球事!”
任冬明抓着他的手,站在一盏结了老大一个蜘蛛网的的路灯下,胸膛起伏,似是在忍耐什么。
“赶紧放开,今晚我不回去了,你爱怎么跟表舅说就怎么说!”
霍川低头去坚持不懈地掰任冬明的手指,但视线有些聚焦不清,头更疼了,脚下也虚浮绵软。
下一个瞬间,任冬明手腕一带,霍川只感觉自己跟个轻飘飘的麻袋一样,朝着任冬明便扑了过去。他脑子里的念头是,哎哟我去,要摔。但撞进的却是十分坚实柔软的胸膛。
任冬明明明比他小一岁,个头竟然超过自己了?
这么想着的霍川抬起头,任冬明低头看他,脸背着光,只能瞧见那双向来不动声色的眼睛,竟然是亮的,湿热仿佛泪光的亮,却有跟伤心忧郁没有半点关系。
霍川脑子正钝着,那脸便朝自己压下来了。
先是凉凉的鼻尖,与自己的鼻端相错后,是凉凉的嘴唇。
自己唇上还有冰凉的酒液,倏忽便被熨热了。
是啊,任冬明的嘴巴跟个熨斗似的,细密地,不肯错过一丝皱褶地,熨着他。
来到x市的第三年,这是霍川感受得最具体的一次,让人无法拒绝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