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一个看起来十分陌生的房间的床上。
白色的墙、白色的电灯、白色的床单和被褥、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帽子,一切的白色都像极了葬礼上的底色。
我不确定我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直到我看到哥哥和父亲时,我才初步确认了自己还活着的事实,毕竟,我们三人不太可能同时到阴曹地府报到。
相见无言,我当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瞪着眼睛看着父亲和哥哥,看着医生和护士,看着进进出出的不同的人。
过了不知道多少天,我的意识已经慢慢清醒过来,父亲和哥哥告诉我可以回家了,我就自然而然地也就跟着他们回家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我就回了家。
我想要去上学,已经过了开学的日期,我想自己去学校报到已经迟了,心下还有些惴惴。
但是,父亲含泪拉住我,说不上学了。
我一脸惊异,问他为什么。父亲只是落泪,不说一句话。
再后来,我出门,村里的人看到我,不再是过去那种艳羡的眼神,取而代之的是窃窃私语和不住的摇头,有一些还不忘笑出几声,不知道他们在为什么事而高兴。
我去问哥哥究竟怎么了,哥哥学着父亲的样什么也不说。哥哥是老实人,从小就老实,我知道他说的一切都是实话,我让他一定要给我说清楚。
他不知道要怎么说,从沉默到吞吞吐吐,末了,才断断续续地说:“医生诊断出来,你的大脑严重受损,脑震荡严重,智力严重受损,不适宜读书学习之类的生活了。”
我惊骇地紧紧抓着他的手,他只是哭。
我不信,我怎么也不信,我不是好好的吗?我哪里不正常了?哥哥说,我问你一个问题,183加256减39等于多少?
我说这得用趣÷阁算啊,哥哥说,好,给你趣÷阁和纸。于是从我的书包里拿出了纸趣÷阁。
面对白白的草稿纸,我绞尽脑汁想要把这个结果算出来,大脑却一阵激烈的刺痛,似乎大脑在运转着的时候背负了千斤重量。我很难轻易地断定3加6究竟是等于8还是等于9,一切都匪夷所思,一切都变得那么模糊、那么难以置信。
看到抱着头痛苦挣扎的我,哥哥的泪水滴落下来,落在了我的手背上,我把趣÷阁一摔,终于大哭起来。
这是事实,是一个既定的事实了,就如太阳的东升西落,月亮的阴晴圆缺一般确定无疑的事实。
哥哥拍着我的肩膀说道:“医生说,好好修养,以后可能会慢慢恢复的。”
我流着眼泪绝望地笑。
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科学家说人的大脑受损也不会轻易地改变了已经学会的技能,那算数学题应该是一种技能吧,怎么我竟然就不会了呢?但是我还清晰地知道我是大学生,而且是重点大学的大学生啊。
一切怎么会变得这样诡异这样奇怪?这是不是一个梦?一个可怕的噩梦?
如果真是一个梦,那么也许等梦醒了,我就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恢复了正常,一切照旧,我还在学校读书,我的身边还有美丽善良的小雪,我回到村里时,村人们还会对我报之以艳羡和钦佩。
然而,抗拒着随时就来的头痛症,我昏昏沉沉地睡了好几天。醒来了好多次,一切却还是没有改变,我依然跻身于那个破旧的瓦房里,我还是一想起哥哥出的那个数学题的答案就头痛欲裂。
往后的日子,村人们的各种议论和指指点点就更加频繁和广泛起来。
为此,我不只一次躲在被窝里忍受着撕心裂肺般的头痛症悄悄落泪。这可怕的现实自此以后就成为了我真实的人生。
后来,父亲一改曾经的健硕,日渐消瘦。终于,在一个夜里,父亲停止了呼吸,撒手人寰。
我来不及接受父亲已经逝去的事实,我傻傻地看着哥哥忙前忙后料理着父亲的后事。
整理遗物、挖掘坟墓、跪请亲友帮忙等等所有的事,都只有哥哥一个人在忙。
而我,就像一个透明的鬼魂,傻傻地不带情感地看着这一切。
直到父亲已经躺进坟墓里,躺进那个小小的土堆中时,我才如梦初醒,泪流如注。
村人自此以后更是将曾经的赞誉和夸耀变成了同情,别有用心者、曾经的嫉妒者更是不折不扣的指点,竭尽挖苦、讽刺和落尽下石之能事。
我的罪名有间接气死父亲的凶手、曾经骄傲不可一世终于得到了报应、祖坟没埋好注定成不了才之类。
更有人对以上罪名和理由不甚满足,挖空心思,旧事重提,猜测起曾经算命先生不愿意说出我的命数的那些话。
最广为传播版本是:当时算命先生不好直言,所以说要好好听家长的话,最后可能会成才,既然是可能,那也就是有可能会也有可能不会,既然是听家长的话,那就是要听父亲的话听母亲的话听兄长的话,但是我一向不去母亲的坟头拜望,也不把自己的哥哥放在眼里,更是逼迫父亲买了一辆摩托车,不够体谅父亲的辛劳,那也就谈不上是听父亲的话了。
还有另一个版本是:我应该读大学就读大学,不该去招惹一个官家小姐,原本我就命薄,受不起官家小姐的福,于是注定什么都会失去。
我十分佩服村里人的逻辑思维,也为我自己曾经低估了村人的想象力而懊恼不已。
他们能根据一些基本的事实和道听途说的信息自行加工处理,然后用想象力呈现出我整个的悲剧人生的起源来,也实在是能人之所不能,的确是有过人之处的。
面对村人的毫无根据的批评和指点,我一开始也听进了心去,然而就是因为听进了心去,我就头痛欲裂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抱着头从家里往外面跑,在街道上一边跑着一边大声吼叫,痛苦,实在太过痛苦,我只能用叫声来宣泄掉身上的痛苦。
然而,就是因为好几次在大街上大喊大叫,于是,我是“疯子”的故事,就再次作为关于我的最新的新闻,在村人们添油加醋的想象和口口相传之下,成为了我今后许多年都贴着的标签。
后来,我慢慢冷静下来,我不再去理会村人们的种种说辞,十多年以来,一直也不愿再去理会。
一方面是自己一想得多了头就痛得厉害,另一方面,我也不想对那些添油加醋毫无依据的村妇之言产生太多的兴趣,那样会降低了我的格局。
慢慢习惯了不去想过多事情的我,只想在已经注定了的模糊和混沌的世界中继续做当下的我自己,我想,这大概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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