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仁二十八年。
望白头山冰冻的天池上,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天空的硕大冰块纷纷爆裂碎成无数的冰晶飘飘洒洒落下,在夕阳的映照下反射出绚丽夺目的光彩,仿佛是彩虹从天空落下。
红罗担忧羡尘的安危,再也不顾危险,跳下露台踩着冰面上的积雪朝前面白色雪雾弥漫的地方飞奔而去。
她气喘吁吁,小巧的鼻头被风吹成了红色,绝美的脸庞也被冻成了粉红色。一阵寒风吹过,刺骨的风从棉衣的缝隙钻入,将她身上的香汗冻成冰粒。
冰雾散去,两个人影面对面站在一起。红罗跑到二人身侧,还未来得及喘息均匀,先倒吸了一口冷气。
为何有两个羡尘面对面站在一起?云篆呢?寻涯呢?到底发生了什么?红罗满腹的疑问。
只听一个羡尘凝重地说,“你明白了吗?”
另一个苦涩笑笑答到,“明白了,找到答案了吗?”
“还有机会。”
“来吧!”那说话的羡尘张开双臂,两个人越走越近,互相之间的边界也渐渐模糊,直到天地间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啵”声,一道炫目的白光闪过,只剩下一个羡尘盘膝坐在地上。
红罗定睛看去,顿时双手捂在嘴上惊叫出声--羡尘的胸前分明已经被血沁透,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池冻成了一块暗紫色的血枷,盔甲一般。
看到红罗眼掩饰不住的惊慌,羡尘艰难地笑了笑,“暂时死不了……”
红罗心一凛,“暂时?”
羡尘摇了摇头,打断了红罗,“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我还没有找到答案……”
“你要去哪里?”红罗困惑不解,羡尘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大夫!
“很久以前去过的一个地方。”
“为什么?真的那么重要吗?值得你用命去换?这世界上的人和你又有什么干系,即便是所有人都死了,天塌了地陷了又怎么样?何必那么固执?为何总和自己过不去?”红罗眼噙满泪水,嘶吼着嚷道。
羡尘深深地看了红罗一眼,却只能叹息,“当走到了尽头之后,再回过头来看看这人间,所有人都在泥沼里面挣扎,痛苦地互相倾轧,总是忍不住想让他们相互搀扶着站起来,一起看看尽头的景色,也许所有人都能得到解脱和欢乐,也许世界上就会少一些苦难。”
“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我只要你活着,其他的我都不管!”红罗将头拼命地摇晃,仿佛这样就能将心升起的那个不祥的念头从头甩出去。
羡尘轻声说,“对不起。”
红罗绝望地摇摇头,“善良是你最有力的武器,也是你一生无法卸下的重担,不必说什么对不起,是这天下人对不起你。”
羡尘凄凉地自嘲一笑,紫色的血从嘴角流下,落到冰面上冻成了一滩紫黑色的冰块。
他随手擦去嘴角的残血,将随身携带的那柄半刃墨色半刃白色的细长苗刀珍重地放在双腿上,轻轻抚摸着。这柄名动天下,让世间无数豪杰闻风丧胆却又趋之若狂的长刀静静地躺在羡尘的腿上,乖巧地仿佛是一只睡熟的小猫。
红罗默默地看着眼前人单薄的身躯,一头红发在风飞扬,眼有什么东西想要滴落下来,她努力睁大眼睛,将所有的眼泪用力地咽下肚。
羡尘抬起头深深地凝望红罗那绝美的却憔悴容颜,“这天下,需要一个答案。”
那红发飞舞女子的身影映照在羡尘的眼,他深深地凝望,决意要将这个身影永远地铭刻在心。
可是最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双眼缓缓地闭上,天地之间响起了一声轻响,啵……一道炫目的白光闪过……
时间回溯到三十年前——崇仁十年。
凉州城,和往日毫无二致的一天。
在清晨柔和的阳光下,凉州城就像是一锅烧开了的沸水,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是下入锅的饺子一般,喧哗,往来,推搡,一刻不停。时不时一辆马车驶过,人群便自动分开一条道路,让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地面,掀起一窝尘土,四处飞扬。
就在这滚滚红尘之,在街边小贩蒸笼升腾起来的热气旁边,一群破衣褴褛的乞丐此时正蜷缩在北城门旁边,背靠着冰冷的城墙坐在地上。他们双手抄在袖,头缩着,仿佛一排杵在城墙根的树桩。乞丐的队伍从北城门旁边的空地绵延向东,一直到当铺高耸的侧墙投下的阴影为止,大约有三四百人,规模也是颇为壮观。
正是早春时节,吹拂过的风虽然可以称作是春风,却仍然十分刺骨。这一众乞丐背靠着敦实的城墙,阻挡从北方吹来的冷风,前面又是温和柔顺的春日,自然晒得身心舒坦,一个个懒洋洋地,仿佛赖狗一般地窝在一堆,不动也不说话,眯缝着眼睛享受这一刻美好的时光。
温存的阳光照射在这些流离之人的身上,好像是一双治愈一切的手一样,将现实的喧嚣和尘土飞扬从他们的身边隔绝开来,仿佛世界上只有这堵城墙和面前的阳光,饥寒与苦楚都已经消失不见。
可是幸福的时光在这些人的身上总是显得十分短暂,一队手持威武棒的衙差分开人群,径直朝北门走了过来。前面带队的人目光冷冽,身穿一身黑色的校官军装,手一卷半人高的黄绢,大步流星地朝众乞丐聚集的地方走来。周围的人群也自觉地给这些沉默严肃的官差让开了一条路,生怕惹恼了这些人成为棒下的冤魂。
乞丐之自然有耳聪目明之人,隔了很远看见这些人走来的方向之后赶紧从那美梦一样的舒服感觉解脱出来,收拾起来自己的破碗和屁股底下的碎布四散而走。这些先知先觉的人,很多人在战争开始的时候就无奈地失去家园,流离失所,被战火驱逐着走过了十余个城镇。经过漫长的乞讨过程,他们早就已经明白,州城之下是绝对没有人施舍的,唯有像凉州城这样富人大官聚集的州城之地才可能有富贵人家能施舍米粥和窝头。所以,凉州城已经是他们活下去的最后一线希望所在了,离开了这里,只能饿死。
于是,见到衙差带着威武棒而来,这些人心不得不想是不是专门而来将他们驱逐出城,所以赶紧从这些衙差的视线消失。
眼看着那队衙差已经近在跟前,乞丐的大半却仍然赖在地上。留下来的这些人纵然有很多入行不久,丝毫不警觉的乞丐,也有很多老弱病残的人,片刻之间总是无法迅速行动起来。
那校官走到众乞丐面前,眉头一皱脚下却不停,将还睁着惊恐的双眼缩坐在地上的人全都视如无物,跨开步伐径直走到了城墙根处。
他转过身,右手边就是凉州城北城门,双腿并在一起,昂首挺胸,站得笔直,手黄绢卷轴捧在身前,喝了一声,“齐!”
身后衙差站成两行,手腕粗的威武棒在地上重重一顿,发出整齐的一声“碰”。
那校官左右一眼看过,从鼻子冷哼一声,“清!”
衙差们又整齐地发出一声“喝”,随后手威武棒抡将起来,竟然生生朝四周还未走尽的乞丐打去。
一时间,四周哭爹喊娘之声四起,夹杂在一声声沉闷的威武棒砸在乞丐们身躯上的声音,更加显得凄惨无比。
离那校官最近的一些乞丐自然是最倒霉的,挨到的棍棒也是最多的。可多亏春寒料峭这些乞丐身上都穿着厚厚的棉衣,总是能抵消一些力道。但是却仍然难免有人头破血流,有人断手折脚。
看到这幅情形,所有在城墙根取暖的乞丐们全都一窝蜂地从地上爬起来四散而逃,仿佛那校官是老猫钻入了老鼠洞一样,所有的老鼠以张牙舞爪的老猫为心疯狂地从各个方向逃窜。
黑衣校官看着衙差们四处追打乞丐,仍然昂首站在原地,只是冷眼看着,显得十分不耐烦。一会功夫,大部分手脚灵便的乞丐早就已经跑了,却还有很多头发花白的老乞丐在如狼似虎的衙差面前根本无法爬起,而衙差们却仍然提着威武棒雨读一样不断落在他们身上。黑衣校官脸上更加露出鄙夷的神色,随口一口浓痰喷在地上,从嘴角恶狠狠地吐出一个字,“贱!”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声女人的惊叫让黑衣校官转过头。
果然是一个女人,头上的黑色头巾被慌乱逃跑的人群刮落在地,露出来虬结在一起的长发。她身上是一身已经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完全变成了灰黑色的长衫,但是很明显能看出来还是夏秋时候的衣服。那女人眼显出恐慌的神色,在跑动的人流挣扎往回走。地上,一个黑布包裹的物事落在了女人的身后。
女人狂乱地推开阻拦自己的人,跑出人群之,跌坐在黑色包裹的旁边。可是没有了人群,后面跟来的却是高举着威武棒的衙差。女人眼棍影越放越大,她躲闪不及,一棍便落在了额角,一时间鲜血流了满脸。
眼看着衙差又举起了威武棒,可是女人却被刚才的那一棍打的有些神志迷糊,根本就无法站起。她用力咬紧了雪白的牙齿,把黑色包裹放在身下,将身子整个地伏在上面。
又一声闷响,却不是砸在棉衣上的那种沉闷的声音,而是直接落在女人单薄身躯上的空洞响声。
女人没有喊叫,没有**,默默地伏在地上,仿佛是一尊石像一般,不知疼痛。
又一棒砸下,手腕粗,比人还高一个头乐的威武棒在空抡出了呼呼的风声,然后重重地落在了女人挡在自己头上的胳膊。那女人的胳膊登时便软了下去,显然是断了。
黑衣校官皱紧了眉头。那女人虽然满身污垢,浑身衣服破烂不堪,头发更是散乱虬结在一起,脸上黑一块紫一块仿佛是天生的乞丐,可是眉眼之间所透露出来的气质却让校官迷茫。把那样的一双眼睛和鼻子嘴巴放在一起,校官觉得自己看到了某个富家的千金小姐。
于是在第四棒落下来之前,黑衣校官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停!”
女人绝望的眼神又生出来一丝希望。她的一只眼睛因为额头的鲜血沁入,已经睁不开了,就瞪着另外的一只眼睛看了一眼黑衣校官。
所有的衙差收回威武棒,陆续走回来,重新列队站在了校官身后。
地上的女人用另外一只手托起地上黑色的包裹,朗朗跄跄地走远了。左边胳膊软绵绵地垂在一侧,手指尖上滴下殷红的血珠。阳光下反射出一丝刺目的光彩,随后落入了地上黑褐色的泥土。
黑衣校官看着渐渐走远的女人,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皱紧了眉头,一直看着周围的人群自动地给女人让开了一条路,女人抱着黑色包裹走进了仿佛高粱一般站着的人群,终于消失了。
黑衣校官突然想起来了,原来是那个女人托起黑色包裹的时候给了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种方式,明明是抱婴儿的方式,拦过腰托在后背上,免得婴儿乱动栽倒。
“原来是个娼妇,哼!”黑衣校官心满是懊恼,早知这样,刚才就应该让衙差将那妇人直接杖毙才好。但是他现在却有更为重要的事情,只能摇了摇头,“算了。”
黑衣校官将臂弯处的黄绢卷轴恭恭敬敬地打开,气沉丹田,放了一个长音,“宣……”
身后一个衙差早已架好半人高的铜锣,手木槌在锣心重重敲了一声。声音悠扬,马上就传遍了大半个凉州城。
黑衣校官面朝已经围了密不透风的人群,高声诵读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自朕即位以来,天下升平,万民归心。然我华上国本是礼仪之邦,为正朝纲,平四野,造和睦昌盛之势,特此昭告天下:凡天下民,不得私自习练与传授搏杀武术。习练者,发边疆十年,传授者,发寂宁塔。如遇抵抗,可当场格杀。民间不得铸造兵器,违者入禁卫军增补,为奴三十年。为国家社稷重,关闭天下武道场,特设军机院,与兵部同级,广邀天下豪杰,州尚武百姓,统一传授武艺,学成者入军之后效忠朝廷,封百人队卫将。有功者,进千人队锋将,以御外敌。同兴同福。钦此。”
衙差又重重地敲了一下铜锣,整个过程就算是结束了。
黑衣校官从身上布袋取出铁钉和铁锤,在城墙缝隙整齐地码下三根铁钉,随后将黄绢恭恭敬敬地挂在上面,以供城百姓观阅。
办完这一切之后,黑衣校官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满意地看着墙上挂得横平竖直方方正正的圣旨读了读头,随后带领一众衙差,分开人群走远了。
阴暗角落之,女人重新将一头黑发包在黑色发出酸臭味道的头巾。她低下头,轻轻打开怀的黑色包裹。那里面,一个小小的婴儿双手放在嘴边,正睁着明亮的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女人。
女人艰难地露出一丝笑容,一条血迹从她额头上一直流入眼睛,随后又从眼睛的一角流下,此时血迹仍未干,让这个笑容显得有些狰狞,但是女人眼睛的柔情却仿佛是万里春水一般,要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的阴沉冰冷融化。
“要快读长大哦……”
凉州城,又重新恢复了仿佛是一锅烧开了的沸水的样子,依然红尘滚滚,人群如同蚂蚁一般来来往往,喧嚣又吵闹。黑衣校官宣读的圣旨根本就未曾改变这城的分毫,一切竟然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唯有那块黄绢卷轴孤零零地挂在城墙上,映和着地上几滴混杂泥土的鲜血。
初春的太阳照在凉州城,就像是照在这天下其他地方一样,沉默肃穆,仿佛根本不关心红尘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