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月子,外头正是寒冬时节,郑令意也出不去,总还是要将养将养的。
这几日又落起了绵绵不绝的小雪,晴一阵霾一阵,总也积不起来,一点一点的,像是不舍得一口气落完。
绿珠谨慎的将门帘掀开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侧身将郑嫦嫦让了进来,她还没见到郑令意,便雀跃的叫着,“姐姐。”
墨香伸手轻掸去郑嫦嫦身上的雪花,郑嫦嫦将脖子上的绳结一松,斗篷就落进了绿镯怀里。
外头忽然亮堂了一些,该是风将遮着太阳的乌云给吹开了。
“这天气,也是个马屁精啊。”绿珠伴着郑嫦嫦进屋,笑道:“也是看着您来了,所以晴了。”
郑嫦嫦露齿一笑,推开内室房门,屋子里暖呼呼的,郑令意迎上郑嫦嫦的笑脸,只觉她比晴日还美好。
郑令意只穿着件水粉色的棉单衣坐在软塌上,摇篮就搁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娇娇乖乖的趴在摇篮边上,因为早早的分辨出了郑嫦嫦的脚步声和气息,它连耳朵都不曾动一下。
郑嫦嫦用热水洗过手后,一边喊着,“酱娃娃,”一边凑上去亲一亲他。
孩子已经吃饱喝足,正是最舒服的时候,被香香软软的唇瓣一碰,他哼哼了两声,吐了一个奶泡泡出来。
郑嫦嫦往摇篮里头一打量,发觉除了上回的玉项圈外,襁褓边上又多了两对金手镯、金脚镯,还有长命锁和金猪福宝的金牌匾。
一看就是吴老将军的手笔,除了这些,估计着被搁到库房里宝贝应该更多。
郑令意怕孩子戴着太重了,这才给搁在了摇篮里头,等大一些了再带。
“姐夫今日上值吗?”郑嫦嫦就着绿珠搬过来的团凳坐下,对郑令意道。
“是呀。”郑令意有些心不在焉的说。
外头的天又阴沉了下来,郑令意的面庞也裹上了一点灰色,郑嫦嫦倾身握住了郑令意的手,撒娇道:“姐姐,你看看我呀。”
郑令意顺从的看着她,温柔一笑,道:“你昨个不是去滕家吃席了吗?怎么样?可有遇到什么新鲜的事儿,也说与我听听?”
郑嫦嫦的手一缩,她的笑容显出一点迟疑和遮掩的意味来,她又大大的露出了笑容,恍若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说:“席面好吃,滕家人也好说话的很。”
郑令意却没有被这个笑容给瞒过去,无他,只因她实在是太熟悉这个妹妹了。
嘴角的弧度稍微僵硬那么些许,眼眸弯起的弦月又迟了一瞬,郑令意就不由自主的觉察到了,几乎是跟呼吸一样,融进了本能里。
“怎么了?”郑令意轻道,“谁欺负你了?”
“欺负?姐姐说什么呢?没人欺负我。”这话倒是说的不假,只是面对郑令意洞悉的目光,郑嫦嫦还是默默地闭嘴了。
她倒不是自欺欺人,只是怕郑令意不高兴。
“席上有个滕家的表姐妹,她倒是也没什么恶意,大概是这些时日听多了闲话,只是好奇罢了。左问问右问问,直打听双妹是嫡出还是庶出的。”
郑嫦嫦支支吾吾的说完,又赶紧说了一句,“我打哈哈圆了过去,也没什么。”
郑令意伸手摸了摸郑嫦嫦的面庞,她虽勉强自己笑着,眉头却凝着深深的忧愁。
窗户外投进来的光芒变得明亮了些,郑嫦嫦眼眸一亮,对郑令意道:“姐,你别担心了,老天爷都在告诉你呢,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郑令意淡淡了笑了起来,只盼着郑双双的福分真的能有那么足。
虽然这些时间总是替郑双双担着心,但毕竟是调养的很好,郑令意稍稍的丰腴了一些,只是显得她气色更好,皮肤吹弹可破,像雨后枝头上最新鲜的那颗蜜.桃。
吴罚已经是日日的盯着她看了,却总是屡屡被她的好皮肤给惊艳到。
娶了这样一位好颜色的美娘子,什么‘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全都具象化了。
只是这其中许多场景,总是不可言不可说的闺房乐事,吴罚一人独享,深觉自己福分匪浅。
年节里,吴家总是要去上一趟的。
郑令意早早的给各房都预备下了节礼,就待那一日送过去。
乔氏定然是不会露面的,万圆圆明里暗里的向郑令意保证过许多回,她如今是彻彻底底的‘身子不行了。’
所以吴雁的婚事才会这么名正言顺的由万圆圆操心着,万圆圆心里明白,虽然劳碌了一些,但手里有这份责任总比没有好,有事干说明她在吴家还有用处。
郑令意与吴罚回吴家那日很是低调,不过万圆圆还是派人来迎门了,她有些惊讶的发现,来迎门的婢子里头有一个从前是乔氏的人,如今竟也被万圆圆收归门下了。
看来万圆圆终于是彻底看明白了,乔氏倒了台,万圆圆才能担下她手里残余的权利,高曼亦虽然有夫君有娘家有孩子,她才是大嫂,有些场面事需得她来做,也该是她的。
郑令意想到这一点,明白在万圆圆这,乔氏肯定是连一点死灰余烬的可能都没有了。
到了吴老将军屋里,郑令意看着万圆圆带着广云和那个原先养在伶阁的男孩,已是半点都不意外了。
吴老将军有些迫切的从乳母怀里将孩子抱过来,仔细的瞧了瞧,道:“好像壮实了不少。”
“是,重了好些呢。”郑令意回话道。
高曼亦不动声色的看了吴老将军手里的襁褓一眼,将点儿招到身前来,伸手理了理孩子原本就平整的衣领。
郑令意佯装不觉她的别扭,左右自己如今也不住在吴家了,高曼亦的怄气泛酸也不过是今日这一瞬。
“爹,是不是能开席了?”吴永安特意不去瞧吴罚,压抑着自己的不耐烦,恭谨的说。
高曼亦对他这态度、语调皆觉厌恶,只是将手搭在孩子肩上不说话。
吴老将军依依不舍的将孩子递给乳母,对吴永安说:“再等一等吧。”
吴永安有些莫名其妙,道:“等什么?咱们家里不就这几个人了吗?爹还请客了?”
吴老将军刚才说话那当口,偏偏多看了郑令意一眼,郑令意这心里就有点不妙的预感。
果然,万圆圆干笑了一声,有些犹豫的睇了郑令意一眼,道:“四弟今个要回来呢!”
吴永安眉眼带笑的也看了郑令意一眼,道:“噢,既如此,咱们就等等他吧。听说在军中颇受重用,想来还是托了弟弟、弟妹的福分,为他谋求了这条好路子。”
“你是哪里学来的这阴阳怪气的腔调!?当初是我做主送老四去军里的,你要夸怎么不夸夸你老子决断英明?”
吴老将军一听吴永安这副内宅妇人般说话的路子就不痛快,当着这么些人的面,直接就斥了一顿。
吴永安取笑吴罚夫妇不得,反而被下了面子,当即就白了脸,他又没有吴罚的胆量,敢从吴老将军跟前一走了之,只能缩着脖子不说话。
高曼亦嫌恶的白了他一眼,低声道:“废物。”
点儿闻声抬头看她,只看见高曼亦故作高傲的神色,他纯净的眼睛又看向自己的父亲,只看见父亲埋着头,像水缸子里那只懒惫的老乌龟。
郑令意对于吴聪是还有些膈应,可他若是改好了,她又何必费那点子心力与他计较呢?只是童姨娘的死横在中间,郑令意总觉得吴聪能改好,难比登天。
“四弟是迟了呢。爹,要不咱们先入座吧。”万圆圆提议道。
吴老将军想了想,也就同意了,左右是家宴,没那么多的规矩。
大家纷纷起身,要移步饭厅,刚推开门走到廊下时,就见一个干瘦的身影从门口缓缓的走了进来。
是吴聪,郑令意一下就认了出来,依旧是一副书生模样,只是这短短几年,他竟似老了十岁,相貌与吴罚都岔开了辈分。
“爹、二哥、三哥,大嫂、二嫂、三嫂。”他倒是微笑着一一问好,不觉与众人有半点隔阂,立在风中,好似枯树。
只是那一抬眼,露出几分精光来,整个人就还有生气。
他的视线精准的落在乳母怀中的襁褓上,郑令意心里很不舒服,像是刚生了孩子的猫娘,谁碰孩子一下,都恨不得挠上一爪子。
吴罚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郑令意就放松了一些,看着吴聪,淡淡一笑。
吴聪的眼神一深,也笑了起来,说:“三哥也有孩子了?”
吴罚既淡定又干脆的应道:“是。”
他又对郑令意道:“先去饭厅吧,莫要站在这风口。”
这外头的确是寒风猎猎,他的妻与子都在这里站在,吴罚说这话很合情合理,除了吴聪外,便是吴永安也没觉得他是在刻意的忽略蔑视,反倒拢了拢衣裳,缩着脖子道:“冷死了。”
他跺着脚直想走,只是不敢赶在吴老将军前头。
万圆圆也道:“四弟,你也快进来吧。怎么穿的这样单薄。”
她这一副关切的慈母口吻,叫吴聪露出一抹看似友好实则嘲讽的笑容来,原来离家几年,变了模样的也不只他一人。
吴聪拾阶而上,对万圆圆笑道:“大嫂,怎么不见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