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季恒这是第二次触摸到她眼泪,却仍然令他措手不及。他眼里,她一向是肆意而高傲,就算有软弱泪水,也只会倔强地躲没人地方。然而,她他面前流泪了,他不知道她也会有这么多眼泪,他没留意时,已经静静淌了满脸,像积压所有委屈全都倾泻而出。眼泪是温热,他手指和嘴唇也沾染了她温热,心也跟着温软下去,不管她为什么流泪,也不管她泪水是为谁流,这一刻,只有他见到了她泪水。
他一点一点吻掉她眼泪,吻掉她所有委屈,又定定地重复了一遍:“萋萋,我不是他。”
萋萋每一遍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却不能睁开眼睛看着他。无边无际蔓延悲伤里,时光像漠漠无涯荒野,又长又慢,渐渐却只剩下一个清晰念头。她清醒地知道他不是他,他不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他和那些抛弃过她男人如此不同,他没有温以泽庸俗,也没有余锋胆怯,他只是他。
然而,那又有什么用。
如此亲密时候,灵魂这么接近时候,她想,他终究也只是需要一个妻子。
姚季恒看见自己长途跋涉一片荒芜沙漠里,沙丘凹凸起伏,沙浪堆积,像他和她一起看过那个电影画面。这次却又有了不同,不知走了多久,天边高挂起一轮皎洁圆月,洒下银白色清辉,那是属于众生月光之书。金黄沙漠沐浴如水月华里,滟滟流光,如同恒久日月星辰。前方有流水淙淙声音,他终于走到了沙漠里绿洲,触摸到了沁人心脾水源,那水一滴一滴滑过指尖,又是温热,像她泪水。他伸手去擦她眼泪,指尖触摸到了冰凉……
姚季恒猛然睁开眼睛,一只手依然下意识旁边床位探摸,那里却空荡荡,入睡之前和他大床紧密相缠女人早已不见。他再次仔细确认,枕畔没有一丝余温,甚至连床单都是冰凉,昨夜一切像是一场旖旎梦幻,梦醒后一切再次了无痕。他想起了三个月前第一次这张床上被黑丑叫醒早晨,两个人身体裸`裎相对后,一觉醒来,也是再没有了她留下任何痕迹。一切似乎和现如此相同,可是却又如此不同。那时他多是自尊被深深羞辱了恼怒,现却是巨大失落,仿佛昨夜那样亲密,也成了自己幻想一场绮梦。
他枕间捻起一根黑色长发,那是她留下头发,再看看皱成一团床单被子,心底又溢满柔情。谁说没有痕迹?这些都是她留下真真切切痕迹。
一阵窸窸窣窣响声忽然传来,他连衣服都没顾上套,循声大踏步走向衣帽间,直到展开双臂把她紧紧抱怀里,梦醒后那巨大失落感才彻底得到平息。
萋萋正衣柜里找衣服,被他猛然从身后拦腰搂住,身体后倾,手臂一带,一叠衣服纷纷坠地。
她怔了一下,这么近熟悉气息里,身体不由自主地依偎他怀里,嗔怪:“你看你做好事!”
姚季恒笑:“我帮你捡起来。”
说是捡衣服,可是他没动,她也没有催促。就这样默默拥抱了一会儿,他问:“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我又不是只会睡觉懒猪。”
这是她早上赖床不起时,他故意她耳边喊叫,而那时候她多数还是高枕无忧地闭着眼,他喊他,她照样睡她。不到彻底清醒,她根本就不会伶牙俐齿地骂回去。
他忍俊不禁:“我宁愿你是一只只会睡觉懒猪。”
萋萋本意是要骂睡到现他才是懒猪,可是被他毫不羞耻地轻松推回去了,恨恨地说:“那你抱猪去。”
姚季恒哈哈大笑,刚刚醒来复杂情绪跟着荡然无存,心情再度飞扬,她总有办法让他轻松乐起来。笑罢,他也满足了,松开她,蹲身捡起地上衣服。萋萋嫌他不会叠衣服,一团乱衣服就朝衣柜放,又拿出来仔细叠好。
他负手而立,静静地看她把衣服平放自己膝盖上,一件一件抹得平整。而旁边地上有一只装得满满当当行李箱,他知道是她刚刚收拾,婚礼后他们就要从上海出发去度蜜月,当然需要准备充足行李。
他想了想,说:“不需要带这么多东西,我们先到波士顿住几天,需要什么那边也可以准备。”
萋萋手上动作顿了一下,却瞥了他一眼,“你还不去穿衣服?”
姚季恒差点也忘了自己身无寸缕,看她低头避过自己身体,忍不住故意撩拨:“反正我早就被你看光了那么多次,穿不穿又有什么关系?”
萋萋随手就扔了一件衣服过去,兜头罩他脸上:“你真不要脸!”
他笑着拿下衣服,却看见她脸上也是笑,下巴尖尖,螓首蛾眉,巧笑倩兮,要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他心底欢喜也满得要溢出来,只觉得整个衣帽间都是灿烂朝霞。
虽然起来得晚了,姚季恒依然没有忘了必要运动,精神振奋地跑步机上跑了半个钟头。他沐浴梳洗完毕,神清气爽地走出卧室。萋萋已经收拾好了两人行李,也煮了一锅面当两个人早午餐。虽然是用冰箱里剩余一点食材煮大杂烩面,香肠、鸡蛋、番茄、生菜一起搅合,但也很丰盛。姚季恒吃得有滋有味,一大碗面呼啦啦就吃完了,又添了一碗。
黑丑再次被送往了宠物店,离开时候,萋萋摸着黑丑脑袋,半天没松手。黑丑也是一副依依不舍样子,直舔她手心。
姚季恒不忍心,提议说:“我们带上黑丑吧,到时候也可以放波士顿给我妈照顾……”
顿了一下,萋萋说:“不用。”
傍晚时候,他们到达上海。
由北到南,跨越千山万水,走过无涯时光,这个城市即将见证他们婚礼。
飞机落地之时,姚季恒想到这个城市即将他人生里占有重要一席之地,具有非凡意义,不由激动。
萋萋已经有两年没有踏入这座出生和生长城市,上一回来上海还是因为推卸不了工作。走出机场,南方冬日潮湿而阴冷空气扑面而来,裹挟着久远而熟悉味道,一瞬间许多画面纷至杳来,熙熙攘攘,她下意识抓住了近身前那只手。
姚季恒反握住她手,感觉到她手心冰冷,伸出另一只手覆盖住她手掌轻轻揉了两下。
来接机夏美茹留意到这个小动作,看了一眼女儿穿着,念叨:“今天气温都零下了,你还穿件薄薄大衣出来晃。”转而面对姚季恒,又是一脸和煦笑:“她从小就臭美,长到这么大也不知道多穿衣服,这么冷天还是不爱穿羽绒服,一直嫌羽绒服不好看,我就说好看不好看能够保暖就行,这不就挨冻了。”
姚季恒笑:“她也穿过羽绒服,北京冬天比这里冷多了。”
这是大实话,工作日没见她穿,车子里头和办公室都有暖气,倒是也不需要穿那么多,但有时周末两人外出,他要求下,她还是会套上羽绒服保暖。
夏美茹从善如流地说:“季恒呀,我家萋萋不懂事,以后还要麻烦你多多照顾了。”
姚季恒说:“哪里,她挺懂事,今天我们行李都是她早起收拾。”
夏美茹看了一眼自己女儿,毫不客气地揭露:“那你们出发度蜜月前好检查下行李,我看遗漏应该不少……”
姚季恒笑。萋萋却一路沉默。
晚上吃饭时候温以泽才出现,餐桌上和姚季恒谈起生意,也谈起这场即将举行婚礼。
萋萋沉默吃饭。其实也用不着她话说,对于生意经,她厌烦,关于婚礼,她只能默然。温以泽商场浸淫多年,早已习惯了掌控,对于女儿婚事,自觉拥有了绝对话语权,滔滔不绝。而夏美茹一门心思要替女儿办一场盛大婚礼挣回脸面,也如愿以偿做了婚礼总筹备人,自然也有了发言权。姚季恒一概言笑晏晏,与他们相谈甚欢。有一刻,萋萋很奇怪他竟然能和自己父母相处下来,仔细一想,只得对他交际能力刮目相看。
饭后,温以泽想当然地要求萋萋和他一起回家。萋萋这晚第一次表达了自己意见,不肯回那个家。
温以泽皱眉:“你不从家里出嫁,住酒店算怎么回事?”
萋萋说:“那不是我家。”
温以泽怒气上涌,可是碍于姚季恒场,只得深呼吸一口气暂时压抑。
夏美茹不咸不淡地说:“萋萋怎么能去你家?你太太还家。”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盘算,婚礼流程上未必没有这个细节,可是此前谁也没有打破表象,到了这时才各执己见。
后还是姚季恒笑道:“其实住酒店也没关系,这是现时尚,很多婚礼都喜欢全程安排酒店,娘子也能够有多时间休息。我去和酒店方面谈好,我们一切出嫁流程照旧,酒店不干涉就行。”
也许是照顾他面子,温以泽没有继续坚持。
为了方便,姚季恒住举行婚礼酒店,萋萋也这家酒店住下了。当然他们是分开。温以泽订了一间豪华套房作为出嫁地,萋萋和母亲一起住。
婚礼后天平安夜举行。姚季恒婚礼筹备期间已经来过上海好几次实地确认各项事宜,许多细节已熟记于心,可是真正临到头上,却又是另一番状况,想要谨慎,却也怕遗漏出错,想要理智,根本理智不起来。
第二天,他再次仔细检查了婚礼仪式场地、宴会厅、婚宴菜式,后和婚庆公司确认整个流程。萋萋与他一起,全程照旧很沉默。
昨天早上,她还笑得那么明媚鲜妍,从踏入这座城市,却再次退回到自守冷漠里,把自己紧紧地关了起来。如果以前他还不能完全明白,那么昨天晚上她那一句“那不是我家”,令他心痛,却也给了他直白答案。他想要她学会放下,敞开心怀真正面对故乡,却也不想她这么艰难挣扎,结果反倒是自己后悔了起来,觉得把婚礼地点定这里是不是错了。
吃晚饭时候,他说:“萋萋,我和你已经有了一个家,以后我们家就是你家。”
萋萋低头吃饭,半晌才抬起头笑了一下:“你住是我屋子。”
姚季恒看见她笑了,放松了下来,无比坚定地答:“回去了我们就搬。”
萋萋又笑了一下,低头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