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锋是看着他们牵着手走进餐馆的,如同那一天咖啡馆前告别离去之时看着他们的背影。他一瞬间还能清晰地记起那也是一间意大利咖啡馆。
他及时站起迎接,等他们走到桌前时,伸手和姚季恒握手,“你好,姚先生,又见面了。”
姚季恒笑:“难得余先生和萋萋是老朋友,既然都来波士顿了,当然应该聚聚。”
餐桌中间的水晶花瓶里插着一大束芬德拉玫瑰,萋萋坐下时只是望了一眼。姚季恒察觉到,不由也望了一眼,然后打量了下这家餐厅。门口是拱形花廊营造的意大利式浪漫,装饰的是欧洲田园风,清新素雅,在细节上头却也可以看出考究精致的明媚活泼,每张餐台以植物花卉隔开,保持用餐环境的私隐静谧,却也不一味古板。这是家不错的餐厅,至少氛围是很好的,尤其适合情侣,而意大利菜也恰好在口味和仪式间做到了均衡,没有法国菜精致繁复的仪式感,但比简约的美式菜要好吃。
侍者送来餐单,点餐后,一切都和上一次咖啡馆的相聚并无很大的区别,起初也是姚季恒和余锋主导谈话的气氛,萋萋置身事外,偶尔应答几句。
侍者上餐,到了萋萋那一份蔬菜汤时,她伸手移开桌面的手机。却不防侍者没留意她的动作已经端起汤碗要放下,两个人的手背相撞,侍者手一滑,热汤泼到她们两人手上,汤碗掉到桌面,喀喇一声应声而裂,一半还在桌面,一半已落到地上摔碎。
萋萋的右手被热汤烫得一缩,下意识站起来朝后退,慌乱间不及多想,甩了两下右手,扯开颈间的丝巾就开始擦拭淋漓的汤汁。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谈话的姚季恒和余锋听见响声,同时看过来,然后一起抽出纸巾。姚季恒坐在她旁边,更快一步起身抓住她的右手臂擦拭。
对面的余锋几步走到萋萋身边,低头看她手时,忽然顿住了,视线怔怔地停留在她左边脖颈下的骨窝处,在那玲珑圆润的锁骨窝最深处的醒目青紫痕迹让他的头脑一片空白。
侍者自己的手也被烫了,只胡乱擦了两下却开始道歉,要带萋萋去冲水擦烫伤膏。
姚季恒本来要一起去的,走了几步却被侍者提醒:“先生,我们是去女洗手间。”
萋萋看了他一眼,没事似的说:“你回去吧,就是烫了一下,我擦了药就回来。”
姚季恒知道她的手要尽快冲水,没有多犹豫,立即止住了脚步。
餐厅应变迅速,已有人来清理善后。姚季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回来时,地面已被清扫干净,侍者正在抹桌子,一个领班模样的人在向余锋道歉。
姚季恒看见萋萋的手机在余锋手里,便问:“怎么回事?”
那领班说:“先生,我们十分抱歉汤汁洒到了手机上,请您确认这只手机是否还能正常使用。”
姚季恒从余锋手里接过手机,上面的汤汁已被擦净,屏幕亮着能正常显示。他滑动手指随意试了一下,没发现触摸屏异常,立即说:“这是我未婚妻的手机,没事。”
领班又是一番道歉,提出给他们这餐饭最优惠折扣。
余锋摆摆手,说:“不,谢谢,只要我朋友的手没事就行。”
领班确认他们绅士地不打算继续追究,又道谢后才离开。
桌台已焕然一新,连萋萋刚刚坐的那张椅子也被换了。姚季恒仍旧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斜对面仍然是余锋。萋萋不在,他们一改刚刚相谈甚欢的景象,一时都沉默。
静默并未维持多久,余锋忽然开口说话:“姚先生,我想和你谈谈。”
姚季恒淡淡说:“如果是和萋萋有关,我想等萋萋回来会比较好。”
“不,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
姚季恒看着对面高傲而自信的男人,直到这一刻才认真仔细地正视这个男人。无疑他是一个优秀的男人,剑眉飞扬,英俊而阳光,女孩子应该很容易喜欢这样的大男孩。
余锋迎接他的视线,径自把他的沉默当成默认,从容不迫地说:“我不知道你和萋萋认识多久,但我确定你们是这一个月内才认识的。因为就在一个多月前,我请求萋萋的原谅。其实我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做,在去年我就回去找她了,但她一直不理我。直到那一次,她站在我面前,昂起头让我跪下来。我做了。我想你也了解萋萋,她当然不会这么容易原谅我,我也不想她这么快就原谅我,她等了我多久,我也可以等她多久。我知道她一定会做点什么给我看,我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快把你扯进来。”
姚季恒神色不动,静静等他说完,平静地说:“余先生,你和萋萋过去的事是过去,无需和我说明。但有件事你弄错了,不是萋萋把我扯进来,而是我和她都已确定彼此是对方的人生伴侣,我们已经订婚,很快会结婚。”
余锋笑:“我不介意萋萋用一场短暂的婚姻游戏来解气,我给了她多少痛苦,她都可以十倍百倍地还给我,只要她高兴。”
姚季恒维持风度,只是坚定申明:“余先生,请不要以你的立场来给我和萋萋的婚姻下任何定义。我和萋萋的婚姻是我们的事,我们彼此真心实意结合,与你无关。”
“姚先生,你应该还不知道萋萋喜欢白玫瑰吧?不过她只喜欢芬德拉玫瑰,就算有那样一句千古流传的诗‘myloveisaredredrose’,她还是说只有芬德拉的花语最动听。”余锋顿了顿,望一眼桌上的玫瑰花,才慢条斯理地继续说,“它的花语是‘只为你一人钟情’。我和萋萋不止是老朋友,我和她很早之前就认识。她堂姐还是我高中同学。我读高中那年就认得了她,那时她在和我同一个学校的初中部,每天放学她都要和她堂姐一起走,其实她家和她堂姐家并不同路,我和她堂姐家才同路。我高中毕业的时候,她说要跟我来北京,我以为她只是随便说说。可是后来她真的也来读书了,然后就经常朝我学校跑。她不喜欢篮球,可是能够在不管夏天冬天都从头到尾坐在球场下看我打篮球。一开始我不知道为什么,以为她只是来玩,一直到她说喜欢我。你知道她有多固执倔强吗?我没有立即答复她,让她再好好确定一下,她就天天来找我,缠着我说她已经确定到不能再确定了,还问我喜不喜欢她。后来连我同学都以为她是我女朋友。我让她做我女朋友的那天,她拉着我在街上找有卖芬德拉玫瑰的花店。我们也找到了。”
姚季恒仿佛只是听了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面无表情,冷静地说:“余先生,你说的这些已经过去了,而且这事关萋萋,不应该由你对我讲出来。现在你们已经分手,请你尊重她。”
“分手是我的错误,我那时候只是不确定,可是现在我十分确定。姚先生,有件事情你还没弄清楚,我和萋萋不是过去,我们的过去还没有结束,一直到现在还在,而且也永远不会结束。”
姚季恒忍不住为他的狂妄自负而冷笑:“你那时不确定自己爱她?那你现在又如何确定她还爱你?”
“你知道她和我分手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她再也没和任何男人交往。我只想告诉你我不会放弃萋萋。她对我有怨恨,我只需要时间让她明白我是真心的,她迟早会原谅我。她等了我那么久,现在换我等她。”
余锋停了停,最后笃定地说:“姚先生,你有没有见过萋萋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样子?我想你如果见过就会知道我是如何确定的。”
姚季恒没有答话,隔了一会儿,他的电话响起。他拿起电话,起身走开接听。
萋萋终于回来时,餐桌一片寂静。姚季恒为她拉开椅子,轻轻执起她烫伤的手,低声问:“还疼吗?怎么去了那么久?”
萋萋忽然觉得有点怪异,也许是他说话的语气太温柔,也许是这一刻的气氛暗流涌动。她抽出手,不自然地说:“不疼了,上药后好多了。他们在附近找了个医生来给我看了看,所以回来晚了。”
晚餐很快就上来了。萋萋的右手不方便执餐具,姚季恒全程代劳。香料烤鸡腿剔骨切片,蔬菜披萨切得大小适中,薄厚均匀,统统只用叉子就可以送进口里咀嚼。可是做完这些,他还是顺手舀了一勺汤,送到她嘴边。
萋萋不得不喝下这口开胃汤,然后才用完好的左手握住他的手腕,理智地阻止他继续,说:“我的左手可以拿叉子勺子吃饭。”
姚季恒笑着把勺子放在她手里,还掰着她的手指头握好,完全把她当成了个小孩,细声叮嘱:“那你小心点,吃慢点。”
萋萋本来就觉得有点别扭,听到他的话,越发不自然地低头喝汤。
他自己点的主菜牛肉片上来后,他尝了一口后,又顺手叉起细细切割的一小片送到她嘴边,说:“萋萋,这个味道很好,你尝尝。”
他不怕吸引人注意,萋萋也不想一顿饭像作秀似的被观赏,放下汤勺,接过他手里的叉子:“我自己来。”
余锋一直静默用餐,仿佛对面前的动静视若无睹,这时却抬头微笑:“萋萋不喜欢吃牛肉。”
姚季恒神态不变,只是看向她手里自己叉子上的那片牛肉。
萋萋顿了一下,还是把那片牛肉送到嘴里吃下,然后把叉子还给他,才淡淡说:“那不过是从前,我现在挺喜欢吃牛肉的,其实牛肉味道也不错。”
余锋仍旧面不改色,仿佛早已料到她会这样,从容地接上她的话头,说:“当然,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比如对食物的口味,但是有些东西却是时间改变不了的。经得起漫长时光的,那才是长久的、坚固的、深厚的,也是单纯美好的。那也是我们这一生最终可以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值得我们付出一切去追寻,永远都不会放弃。萋萋,你说是不是?”
姚季恒原本自这段话开始便面无表情,无动于衷,视线似乎对着面前的餐盘,眼底却又一片深沉的漠然,仿佛什么也没有看,似乎耳边这段话对他没有产生任何影响,直到最后一句,才抬起头定定看着对面的男人。
萋萋笑:“你说的听上去很美,但是有吗?”
姚季恒眸色微动,不自禁看向她。从侧面看过去,她脸颊的弧度细长而优美,仍旧笑得肆意而高傲。而她的语气是满不在乎的,甚至带着暗暗的微讽。刹那间,她脸上的笑和下午那个令他恍惚不安的笑重叠。他终于模糊察觉到有哪里不一样了——他在她这样的笑里感受到一种自守似的冷漠,一无所求,近乎绝望。
余锋也笑:“有没有你当然知道。”
萋萋不再说话,低头专心致意用餐。
接下来也没有人试图提起另一个话题,这一顿晚饭在餐具轻微的碰撞声里结束。萋萋搁下叉子擦嘴时,姚季恒也放下刀叉。
余锋招来侍者买单,那侍者却说:“姚先生已经买单了。”
萋萋怔了一下。
姚季恒淡淡说:“作为东道主,应该是我和萋萋请你。”
余锋定定看了他一眼,继而微笑:“姚先生太客气了,那么回北京了,我再请你们。”
这一回在餐馆门口告别的时候,姚季恒并没有和余锋握手,一只手牵着萋萋,翩然而立,只是礼貌的一声:“余先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