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停在一栋宅院门前。
车夫头戴一顶毡帽,帽子有些皱,显然上了不少岁月。露出的头发一半黑色,一半灰白,打理得很服帖。眼睛微微里凹,额头几道深深的皱纹,像是用刀刻上去的。嘴唇因为饱经风霜,裂开了几道再也无法愈合的口子,像老树干上的树皮。
一阵风吹过,捎带来些凉意。车夫摸出袋里的卷烟,朝宅院里张望,又塞了回去。这趟活拉完,回去得让婆娘添床被子。仙林上学的娃子,也该寄些吃的去了。娃儿能去仙林读书,可全托了阳大人的福。比起其他起早贪黑的赶车人,阳大人的专活十分轻松,一天不超过四趟,报酬多出两倍。逢年过节还会收到额外的礼物,虽然都是阳府上剩下的吃穿,也足够撑起一个贫苦人家的脸面。想到这,车夫嘴角不禁扬起笑意。
宅院的门打开,体态丰腴的中年男子走出院门。
车夫感到后座一沉。
“早。”
“阳大人早,今儿去哪呀?”
“程阁老巷。”
车骡稳健的向前迈步。车夫屏息凝神看着前方,表情一丝不苟。要是能一辈子为阳大人拉车得多好呀!他在心里说。
上下轻微的颠簸容易让人产生困意。时至日正,阳技安撩起帘子,出门匆忙,未用早膳,腹中饥饿难耐。一家名为绿杨居的食铺映入眼帘。哦,五湖菜。他敲了两下隔板,示意车子停下来。
“你去问一下绿杨居那家店的老板,是不是大湿地人。”
车夫顺从的下车,并带回来让他满意的答复。
“唔,五湖菜还是本地人做的才地道。”阳技安自言自语,随后步下骡车。
他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小二伶俐的擦了把桌子,递上一杯茶。
“客人要点些什么?咱们店的特色是江鲜,您看这道,‘年年有鱼’,名字吉利,全是刚出网的,包您满意。”
阳技安在水都官场摸爬滚打多年,什么样的美味没见过。这道年年有鱼,大鱼套小鱼,小鱼套虾米,每一层都有不同的鲜香,的确上品。只不过到一家初次尝鲜的食铺,就直接点最贵的招牌菜,真是幼稚的毛糙小子所为。
阳技安用宽大的手翻动菜谱,指了指一道南湖老鹅。南湖的鹅吃的是牡蛎,肉质松软,风味别具,熬出的油脂浓香醇厚,比起多刺的鱼,更适合饥肠辘辘的人一饱口福。阳大人合起菜谱,示意小二快些上菜。
不多一会儿,一盘热气腾腾的老鹅端上桌面。竹盖掀开,香味扑鼻。阳技安慢条斯理的夹起一片肉,放进肥厚的双唇间,不紧不慢的咀嚼起来。确实是想要的味道,阳技安满意的点头,又觉得有些美中不足。要是再有一壶百花酒…他一伸手,竟摸到一杯冰凉的酒盏,技安愕然,一抬眼,桌边站着笑容满面的食铺老板,手里拿的,正是一壶百花酒。
“客人第一次来绿杨居吧。”老板小心的把酒倒入盏中。“这是小店额外赠送给您的百花酒。”不等技安开口细问,老板鞠了一躬,便默默退下了。
美酒美食,技安心中说不出来的舒爽。百花酒也是五湖名品,价格不菲,这老板热情好客,又进退知礼,赠酒亦不多语叨扰食客用膳。再加上菜肴入味,阳技安心中对绿杨居生出七八分好感来。
酒足饭饱,杯盘皆空。技安轻叩桌面示意,老板再次前来,递上一条毛巾。“大人请用。”阳技安接过毛巾,铺在脸上,擦尽汗水,焕然一新。“你这店叫什么名字?”技安问道。“您瞧好了,小店名为绿杨居。”“绿-杨-居。”阳技安一字一顿的重复,他站起身,兀自走出食铺,末了还回头,意味深长的看了眼绿杨居的牌匾。
“哎,老板,他还没付账呢!”小二急着要去拦。
“嘘!别叫唤,让他走。”老板看着阳技安的背影,“别瞧他穿的朴素,脚上可是如假包换的官靴。今儿个撞上大运啦!”
绿杨居后厨,用过的碗盘堆积成山。小二蹲坐下来,还没那叠盘子高。他拿起抹布,拧干后再用手舀起水,先擦碗里,再擦碗沿,最后擦碗底。他洗得很认真,谁知洗了三遍,却怎么也洗不干净,摸起来总黏糊糊的。一旁的老伙计伸手撩了撩水,“冷水怎么洗的掉油腻,得用热水才行。你还是让我来洗吧。”小二摇摇头,他端出碗碟,把一大盆水倒掉,又端来一壶热水倒下。
“哎,烫烫烫!”刚烧开的沸水疼得小二忙用手指捏住耳垂。再加些凉水吧。
管子里的水源源不断的流淌,就像年轻人的似水年华,看上去人生取之不尽,却不知岁月无法回头。
趁大伙儿不注意,小二偷偷包起剩菜里能吃的部分,土豆片,鹌鹑蛋,咬不动的棒子骨,吃了一半的果盘。这些就是他的晚饭。
今天老板心情不错,早打烊了一钟时。尽管如此,外面的天空已然披星戴月。天水大道依旧热闹非凡,不知疲倦,但这种热闹与小二无关。无数与他一样的年轻人,目不斜视的走过天水大道,直到天香河上曲,一个名为“三龙合汇”的所在。三龙合汇,是一个又高又窄的合居地,无数一模一样、方方正正的单元格,像积木般围成四条边,在正中央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片深邃的天井。这个天井,也是三龙合汇里最大的垃圾场。
每天的霜时正,人流像决堤的洪水涌入三龙合汇,入口附近偶尔会响起敲钟声,配合前行的脚步,显得分外激昂。对于三龙合汇的居民们来说,生活就是一场战斗,他们每日在狭小的方格内钻入钻出,在有限空间内,艰难求生。三龙合汇的住所是租赁的,如果在这里连续租上二十年,就能实现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愿望,在水都拥有属于自己的居所—-哪怕只是一个小方格子。下一个人流涌回的高潮是子夜正,很多人做工到那时才结束,比如小二的恋人,她在浅深坊赚钱,总是昼伏夜出。为了支付高额的租赁金,小二规定自己每天的开销不能超过5水都币。也就是说,每天不能吃多于半个肉包子。刚回到方格子里,他洗了把脸便赶紧躺下睡觉,一是因为第二天还要早起去端盘子,二是因为睡着了就不觉得饿了。
这是水都神明都忽略的角落,天水大道的后门,污浊的天井,以及蜗居的小人物们。
“这是我曾经住过的地方。”楚方的胸前别着一枚徽章,上面刻着启明星。
从天井向上望,只能看到一小簇天空,三龙合汇如同一只匍匐的蛤蟆,贪婪的舔舐漏进来的月光。四面的小方格,有的黑着,有的亮着。它们毫无二致,密密麻麻,像一个个蝼蚁的洞穴,既不宽裕,也不独特,更不美好。就是这样的小方格,要让人用一辈子的时间换取。
唯一的理由,是离神明更近。而神明,拥有着一切。
“张乐,你有自己的理想吗?”楚方问道。
方坚石高高耸立,在夜空下闪烁发亮。三龙合汇的天井恰好能看到一点石尖。张乐从未见过大都市,但三龙合汇的一切让他感到压抑,喘不过气来。
“我的理想,是站上空中楼阁。”楚方抹了抹上唇的两撇胡茬,自己笑起来。“白日做梦对嘛。”
“不怎么对。”张乐指指天上的月亮。
楚方抬起头,眼神亮晶晶的。“你呆过的宅子只是萧家一处别院,在水都的中点,方坚石俯首低头,天香河触曲萦绕,两者之间,尽是萧宅。萧明朗拥有整个东土的晶核能源,大家都叫他萧大官人,但普通水都人一辈子也见不上一面。萧宅高墙林立,鬼头兵随时巡卫,一有风吹草动,萧家的私人军队晨星便会蜂拥而起,倾动整个水都。”
“我见过萧家的少爷。”张乐回忆起前晚的经历。
楚方扑哧一乐,“什么少爷,那是萧家的大小姐萧如瑟。好好的女孩子不做,喜欢搞些是非打扮。上阶国士如此大的面子,不过见着萧家云雾深处卷起的一角,连男女都没分清楚。”
张乐支吾应和,昨晚的事他不想多谈。
“三龙合汇,也是萧家的产业。”楚方深吸一口气。“这里的所有人,都在被这座城市奴役。他们是奴隶吗?他们不是。在水都跟上对的人很重要,能得到的东西远胜于劳作。多少人抢破头去做萧明朗的胯下鞍,马前卒,那些人才是奴隶。三龙合汇的人,只能算牲口。张乐,你看看这些方正的屋子,像不像一个个牢笼,一个个陷阱,锁住了每个人的人生。萧家的宅院很大很宽,三龙合汇的屋楼很扁很窄。他们把城市折叠起来,再也没有站立的空间。然后他们躺着,其他人跪着。”
楚方低下头,“张乐,你有自己的理想吗?你有没有想过,去创造一个崭新的人间。”
张乐依旧没有回答。但他的世界,却已经开始产生微小的变化,好像池子里丢入一粒石子,门被拉开一条缝隙。以前张乐一直觉得,邪龙是人的死敌。忽然他发现,人与人之间,竟也存在着某些类似邪龙与人的关系。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你一定很乐意见到他。”
这仿佛是一个被遗忘和唾弃的角落,一墙之隔,隔断人间。丝丝寒风从缝隙里吹进来,摩擦出呜…呜…的惨和声,吹起落地尘土,飘荡在半空中,怕打那重严实的铁门。酸臭糜烂的味道,在寂静的黑夜里,伴随一阵铁链撞击的叮当作响或一声不甘的嘶吼,便会唤醒沉睡经年的邪恶,与沉淀心底的黑暗。
狱吏打开了铁锁,把一串钥匙递给楚方。楚方与张乐走向地牢深处,最里的一间牢房。牢门打开,一个人的四肢被铁链吊起,挂在墙上,浑身上下一丝不挂。
犯人抬起头,“水…”他喃喃的说。楚方点起门旁的蜡烛,张乐终于清楚的看清了犯人的长相。金发,皮肤白皙,双眸是碧蓝色,身体瘦削的只剩骨头的轮廓。
“ongyi…”
雨点般的拳头毫不留情的挥出,铁环哐当撞击,染红了碧蓝色的眼睛。身后的墙壁上溅起一滩血水。
伊.莱克崔克,枭,邪龙,你不配躲在这里苟且偷生!
“小声点。”目睹这场杀戮,楚方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
“张乐,我现在确信,我们一定会成为彼此忠诚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