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小别山怎么走.”
老湿从梦里惊醒,小腿一个抽搐,踢飞了脚旁的水桶.面前是一位中年人,浓眉大眼,头发泛灰,稀疏的胡渣子,面色严肃.
正午时分,南湖的水面碧绿晶莹,表面浮着一层油亮,湖底透不进一丝光.
“进…不得,这儿没有…”老湿边说边用脖子上的湿布擦脸,有些狼狈.
来人笑了笑,“兄弟,既然没有,又何来进不得.”他递上一张黑底红字的名帖,帖子背面纹有一虎一豹,左右相对而视.
“在下囚徒.”
老湿目送中年人缓缓步上山路小径,他的背后有一个极字.
山路向上,树荫愈发浓密,阳光愈发斑驳.人顺石阶走,不多久行至碑界.“山者…小别离…”囚徒在碑文前停留片刻,确认目的正确,便加快上山步伐.林中隐然有恶臭袭来,囚大眉头一皱,几块白布映入眼帘,“裹尸布?”.心头掠过一丝不安,除了尸臭,囚徒感受到了更令他不安的气息夹杂在这山野的瘴气之中.
“嘿霍,嘿霍,嘿.嘿霍,嘿霍,嘿.”嘹亮的号子声从半山腰传来,一队人马正在前行.队伍排成长条,所有人都弓腰驼背,披着白布,动作整齐而僵硬.为首的喊号人手里举着一面红旗,声音略显稚嫩.
“嘿霍,嘿霍,嘿.嘿霍,嘿霍,嘿.”
囚徒仔细观察着,却看不什么门道来.他稍一纵身,跃向更近的树干.
“嘎嘎!”
几只栖身的飞鸟被惊起,从林中四散窜出.
号子声戛然而止,领头的人放下红旗,回头望向囚徒的方向.那是张少年的脸.
山林忽然变的静悄悄的,羽毛与落叶,慢慢飘落.
“咕咕---咕,咕---”藏在树后的囚徒,努力控制着打颤的舌头,额头微微冒汗.
少年停了半晌,望了又望,终于又举起红旗.
“嘿霍,嘿霍,嘿.嘿霍,嘿霍,嘿.”队伍继续前行.
囚徒松了口气,一个花音收尾了鸟语.待队伍走出一段距离,他方才闪身而出,跃向下一个树枝.
啪!冷不防后背吃了一掌,身体从空中坠落,直直啃向地面!
“你是什么鸟?山里没有这种鸟!”少年的声音.
好快,明明刚还在队首喊号子,转瞬就包抄到身后.此人比我至少快两个身位.但这,更坚定了囚徒的猜测.
囚大忽然一个鲤鱼打挺,一手虎爪拽下少年的外衣!
蔓藤,大大小小粗细不一的蔓藤,紧紧缠绕在少年的上身,茎条不断抽动,时而鼓胀,时而瘪下,仿佛源源不断吐吸着液体.藤条在人的背后汇聚成一点,正是那鼓囊囊的罗锅样的“驼背”.
“呵,孢子!”囚徒又是一爪,狠狠抓向那纷纷肉肉的谜之凸起,却不料被少年用更快的速度扼住了手腕.
“你是什么人?”少年的手劲越来越大,抓的囚徒生疼.
“这句话,应该囚某问你才对.”罗锅张开顶端的口,喷出粉状的气体,囚徒的双眼顿时火辣辣的.是寄生孢子的力量,它在保护自己.
“白费力气,你不是它对手.”少年撇撇嘴,“说你是谁,来小别山做什么?”
远处的队伍停下脚步,所有人都转过身来,面朝着红旗的方向.这些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男有女,全部面如死尘,或灰白,或蜡黄,双目紧闭,双唇紧锁.
“嘿霍,嘿霍,嘿.”少年喊了一声号子,咚,那群人朝着他们向前移动了一步.
一个孢子都对付不了,更何况是一队孢子.囚徒迅速冷静下来,当前的形势,脱身要紧.他伸出另一只手对着少年小臂的麻筋一切,少年微一松手,囚徒忙用双手格挡住接下的挥击,身体向后弹出.二人相隔丈许,囚徒摆好防御架势,四下搜寻退路.
少年既无向前进迫的意思,也无抽身离开的意思,红旗插地,静静对峙.
对方不露破绽,囚徒略一思索,主动出击.“在下囚徒,小兄弟怎么称呼.”
少年略一迟疑,“你,上山做什么的,为何出手伤人?”
“我上山寻人,佗半农老先生,可在山上?”囚徒边答话,边瞄准了右边一棵粗大的树干.
少年摇摇头,“山上没这个人.”
半农医仙栖身小别山,世人皆知,此人却当面扯谎,妄图隐瞒.囚徒心里冷笑一声,不再接话,慢慢向右侧寸步移动.
冷不丁少年忽然又发话了,“你,是来瞧病的吗?”
囚徒一愣,微微点头.
“跟我走吧.”少年拔起红旗,转身往队列走去.
“嘿霍,嘿霍,嘿.”号子声再次响起,队伍继续向前僵直的移动.背后有极的男人,在队伍尾端,不远不近的跟着.
走过一盘又一弯,植被渐少,土石渐多,山顶近在眼前.少年放下手中旗帜,一道石墙挡在面前.突兀的峭壁夹出一条狭窄小道,石块仿佛从峭壁上脱落而下,深深嵌入地面,形成高达数丈的屏障.少年扬起脖子,吹起口哨.一声,两声,三声.石墙岿然不动,只听见哨声在石壁间不断回响,传向远处.
接着嘈杂声四起.
几十条矮小的身影灵巧的从石墙背后翻身而下,手里抓着长长的藤条,从半空中直接荡悠到了地面.它们浑身长满棕黄色的毛,脸很长,鼻梁鲜红,两侧布满白色纵纹,颔下一撮山羊胡子微微蜷曲.
忽然冒出这许多鬼魅似的脸,一般人定然吓得不轻.少年回头看了囚徒一眼,便抓起藤条三下五除二的攀爬起来.队伍一下散开,其他人纷纷模仿他的动作,摸起藤条纵身而上.
囚徒冷笑一声,并不着急过墙.待那少年翻过,他悄悄从背后一把揪住队尾一人,细细查看.男人被囚徒控制,却没有任何反抗的行动,仍然拼命向前伸着胳膊想抓住藤条.意识丧失…但有气息,是活人.囚徒放开他,心里疑团更重.
一只黄毛见囚徒不动弹,凑上来伸手拽他的屁股,似乎在示意他快点爬.囚徒本能一退,飞脚将它踢开.黄毛被踢得生疼,缩到一旁,龇牙咧嘴.鼻梁的红色像血一样渗出,从纵纹到脖颈,再延续到后背,最后汇聚在屁股上.
山魈…山魈本身虽然无害,但是…山者不肖,妖也!
囚徒不再犹豫,抓起藤条.事到如今,难道回头下山不成?
石墙之后,是一幢木宅子.格局不小,缺边少角,山野之中,无人修葺.少年领着那队活死人已入内室,囚徒快步跟上.呛鼻的味道从屋内扑面而来,是血味,囚大嗅了嗅,还有药味.房梁上蹲着更多山魈,或躺睡,或嬉闹,好不自在.一位枯瘦的老人站立在中央,驼着背,满头白发一直垂过膝盖.角落照不到光亮的所在,少年也静静站着,其他活死人蹲坐在他身旁.
老人的手臂急速的挥舞着,血花不断溅起,洒在手上,洒在衣袍上,应当也会洒在脸上.囚徒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清他的动作,他的专注,慑人心魄.节奏很快,越来越快,心脏随之咚咚跳动,跳到呼吸都变得急促.那双手臂,仿佛在重重擂鼓,骤然落下的鼓点,像暴风里的雨点,密集不停歇.
直到他抬起一只手,托起一坨淋漓的血肉,手腕一抖,抛向几尺外的缸中.血迹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扑通一声落入.手臂再次挥动,银光一闪,囚徒在起手的片段里捕捉到,他手上拿着的是一根针.
缝纫,熟练的缝纫,机械般熟练的缝纫.眼前的老人,竟是囚某此行所寻,医仙佗半农?
囚徒把心一按,颇多疑点尚未解开,如此轻率结论,只会置自己于危险的境地.他后退一步,冷眼旁观.
“水.”沙哑的嗓音.
一只山魈从梁上倒挂下来,递上杯子.另几只山魈爬上台面,将满是血污的身体抬起,调转方向,朝后院奔去.
“乐乐.”老人猛烈的咳嗽起来,他抬起手,呕出的暗血与脱落的头发黏在一起.
“乐乐.”
少年人赶忙走过去,转过身,背朝老人.老人举起台上的刀,猛地扎向少年的背!
噗,无数粉尘喷涌而出,老人的枯手又是狠劲一拽,孢子连同附在少年身上的蔓藤,被连根拽下.少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瘫倒在地上.山魈们又是一阵响动,手忙脚乱的抬起少年,拖向后院.
老人挥了挥手.
一个蹲坐的活死人站起来,慢慢走向桌台.囚徒一个箭步上前,拦在活死人身前.
“在下囚徒.”囚大抱拳行礼,他这才真正看到老人的样貌.那张脸,眼窝深陷,双眼浑黄,布满血丝,皱纹刻满每个角落,显得疲惫不堪.
“出去等.”对于囚徒的出现,老人没有过多反应.
“请问…”话音未落,一只山魈已绕上囚徒的脑袋,挂了一个木牌在他脖子上,上面歪斜的写着几个字.
一百八十七.
“请问可是佗半农老先生?!”三四只山魈抱起囚徒的大腿往门外抬.
老人抬起眼,看着囚徒.
“先生,囚某有要事相求,先生!”囚徒急切的说.
“我不是.”
山魈们扭动着红色的屁股,关上了内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