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卢迦帝。迦罗帝。夷醯唎。摩诃菩提萨埵……”
昏暗的内室中,薛家大奶奶孙芷珍半阖着眼睛,嘴唇一张一合快速动着,低声默念着大悲咒。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重,就在嗓音嘶哑破裂的一瞬间,又嘎然而止,她突然睁开了满是血丝眼睛。
“忍住,忍住……”
她喘息着,攥紧拳头在房内来回踱步,可心中的怒火不断翻涌,终于遏制不住,猛地将妆台上的瓶瓶罐罐、珠宝首饰扫落一地。
她急促地呼吸着,双手支撑在妆台上,上身前倾,面部紧贴着平滑的玻璃镜面,瞪大双眼看向镜中的人影。
镜中的女人眼底充血,嘴唇干裂,额际隐隐爆出青筋,即使精心敷上的脂粉也掩不住其中的狰狞之色。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的自己了,自从三年前重生回到二十岁,她就发誓,再也不露出这幅狼狈的摸样。
她永远忘不了,临死前,那姓楚的贱人,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用嘲弄的口气对她说的话。
“孙芷珍,你看看你这让人倒尽胃口的摸样,啧,不过是个疯女人。你以为薛家为何要抬你进门?呵,要不是因为你祖父身居要职,大爷也不会屈就一个声名狼藉的母老虎,可怜见儿的,多少人在背后说他闲话。
不过,既然如今你祖父已经不中用了,那你也可以安心走了,放心,没有人惦记你。呦,还有力气瞪我,曾经不可一世的孙少夫人,此时只有我还记得送你一程,一路走好吧,哈哈哈哈哈。”
她躺在潮湿的破旧被褥里,消瘦的如同一具枯骨,她怒瞪那个贱人,想像从前那样打骂回去,可一口痰堵在喉头让她无法呼吸,她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双手抓挠咽部亦无济于事,她就在那散发着屎尿味的木板床上,楚姨娘带着嘲弄怜悯的眼神下,僵直了身体。
她好恨,也许就是这股惊天的恨意,让老天开了眼,使她重新回到二十岁,临嫁给薛达的前一年。她无比珍惜这天赐的机会,上天让她回来,就是为了弥补她做下的种种蠢事,她要好好的活,把上辈子害她的人一个一个送入地狱。
之前不幸传出的恶名已经来不及弥补,孙芷珍利用重生一回的经历,开始大刀阔斧改写自己的人生。
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修身养性,在母亲诧异的目光下,她开始坚持每日抄写经文,将总也忍不住升腾的怒火化作墨水,宣泄出去。前世无数的经历告诉她,除了让自己声名狼藉之外,简单的暴力并不能达到很好的威慑效果,内院里女人们使的软刀子才是真功夫。
她把将来会勾引丈夫的贴身丫鬟找个理由提脚卖掉,老实但是嘴碎的奶嬷嬷打发回老家荣养,又亲自在家仆里选了面貌普通、性格伶俐的丫鬟在身边伺候,定下凡是乱嚼舌根的一律全家发卖的规矩,从那以后再少有消息传出她的内院。
孙家三代单传,父亲没有本事至少还不会出去惹事,自己的独生弟弟孙全海却是个不省心的,十五岁上的半大男孩了,本性虽好,但也经不住周围不三不四的朋友,不学好的小厮撺掇,小小年纪就学些斗鸡走狗、吃喝嫖赌的勾当。
孙芷珍清楚地记得,就是在她出嫁的那一年,孙全海被几个混混勾去暗娼门子吃酒,胡闹到半夜都没回来,直到第二天家人出去寻,才发现他浮在泊月湖里,已经没了生机。事后才知道原来是弟弟半夜吃醉了酒,不慎落入水中,那跟着的小厮慌了手脚,看情形不对,竟连夜偷跑掉了。
孙家的独苗苗,弟弟孙全海的死讯,不仅击垮了父亲、母亲,还有作为顶梁柱的年迈祖父,祖父听到噩耗之后就中风昏厥过去,虽然挣扎着总算醒过来了,可惜落下的病根让祖父没能再多活两年。作为她在夫家支撑的娘家就此没落,她不仅再也没有能在相公面前抬起头来,还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这次,她早早就寻了祖父,声泪俱下将弟弟孙全海的不争气哭诉了一通,求祖父出手亲自教养,祖父老怀安慰,总算是应下了,亲自把孙子拘在身边,又按照孙女所说的,把孙全海周围不三不四的混混朋友和女人,都随意安个罪名下到了牢里,孙全海被祖父雷厉风行的手段骇到了,很是老实了一阵子。
这件事情做的颇合祖父心意,虽然母亲心疼儿子,整天哭得泪眼婆娑,但也知道这是为了孙家好,自此孙芷珍在家里的地位在已经隐隐超过母亲,开始插手管理后院事宜,渐渐地开始从家庭内部传出一些好名声。
还有最重要的事情,她和薛达的婚姻,是她心里最深刻的痛。
前世的时候,薛家来提亲的时候,孙芷珍直接跑出去大闹一番,当着媒婆的面嘲弄自己未来夫君是个不学无术的商人子弟,胆敢高攀与她。这件事情在出嫁之后总是被人拿来说嘴,成为他们夫妻间感情的巨大裂痕。
事实上,孙芷珍在很久之后才被点醒,相公薛达远不是传闻中那等人,不过是她的继婆婆耍的好手段!现在,她在一开始就和夫君站在一条战线上,她要让夫君擦亮眼睛看看,哪一个才是真正能够帮他成就事业的女人!
得知薛家提亲的消息后,孙芷珍就开始老老实实的在后院备嫁,直到披上红色嫁衣,坐上喜轿,她在漫天红色里,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薛家,她来了。
孙芷珍比任何人都痛恨薛达后院的莺莺燕燕们,同样的,她在一次次交手中也了解了她的敌人,她比谁都知道自己的夫君喜欢什么样的女人,这次,她会比她们做的更好。
盖头被掀开的一瞬间,孙芷珍露出明媚的笑容,七分仰慕、三分羞怯的目光,瞬间吸引了薛达的全部注意力,全新的生活自此开始。
孙芷珍从此做起了薛家大少夫人,开头的几个月一切顺利,和婆婆几次交手都是各有胜负,她在等待的一个时机终于到了。就像前世那样,婆婆假装无意中透露出紫鹃有孕的消息,从前的孙芷珍直接带着膀大腰圆的婆子打上门去,落下个成形了的男胎,紫鹃大失血而死,从此孙芷珍和丈夫之间的裂痕再难弥补,她让薛家失去头个男孙的事情,也让她彻底失去了公公的信任,以及薛府的掌家权。
这次,孙芷珍心里暗恨,表面上还是微笑着嗔怪婆婆,“这么大的事情,母亲也不与我说,那可是夫君头一个孩子,万一在外有闪失怎么可好。难不成,在您眼里,我就是那等不讲理的妒妇?”
孙芷珍在婆婆不可思议的眼神里,顺顺利利的接回大肚子的紫鹃,将她平平安安的养在后院,好好的分娩出男婴。就在分娩那晚,孙芷珍抄了一夜的佛经,别人都道她是抄经祈福,可只有她自己明白,她心里的滔天怒火,差一点点就要爆发出来。好在,这个孩子的到来,也能从侧面说明,她前世悲惨的命运是可以被打破的。
孙芷珍提出将那孩子养在了身边,还亲自取了乳名宝儿,果然,公公和夫君从此都高看她一眼,夫君也更多的留在了她的院子了,只可惜,她还是一直未有身孕,所以那男孩也还好端端的活着。
此后,她还完成了一件自她重生起就念念不忘的事情。好不容易等到了那一天,她找了孩子有恙的理由将夫君留在家里,通过弟弟找了街上的无赖,买下了在薛家铺子前卖身葬父的楚氏,那一身素缟依旧妩媚动人的楚氏被买下后,当晚就被那无赖破了身,第二天就被买到城里的窑子里,破了身的楚氏再也没有翻云覆雨的资格,在那窑子里挣扎了几天,就被老鸨□□的老老实实接了客,再也翻不出个花来,从此过上了一双玉臂万人枕的生活。
孙芷珍狠狠地出了一口气,生活一如她预想那样展开,薛达的后院少了很多新人,她也逐渐掌握的薛家后院,成为真真正正的薛家大少夫人。
许是这两年日子过的顺利了,她才放松了警惕,竟然让那人老珠黄的丁姨娘紫鹃在端午节上,自家祖父的上司任家的女眷那里捅了篓子,更让她愕然的是,任家嫡出的三女竟然亲自掉下水去救她,这件事恐怕不能轻了了。想到娘家递过来的消息,孙芷珍十指紧握,指甲深深的陷入肉里,丁氏,看起来不动动是不行了。
孙芷珍深吸了口气,勉强控制住脾气,她对着镜子调整表情,直到镜子里那个面容扭曲的女人慢慢变回了娴静的薛家大少夫人,她才唤贴身丫鬟进来,若无其事道:“这是你不小心撞掉的,现在给我全部放回原位,记住了吗?收拾完了,就去二门那里罚跪一个时辰。”
见那丫头缩着脖子,诺诺地应下,孙芷珍满意的一笑,稍稍整理了衣服头发,迈出门去,扬声对对院子里的仆役道:“我去给宝儿抄些经文,可怜他年纪小小,汤药不断的,我这作母亲心里的真真苦闷。”
那院里乖觉的婆子立刻谄媚地回应,“大少夫人菩萨心肠,老爷、少爷回来定会高兴的。”
那婆子见孙芷珍气色渐好,这才大着胆子回禀道:“大少夫人,您命人送到任府的帖子已经送到了,任家的尤夫人应下了您上门赔罪的请求。”
“赔罪”两个字又触动了孙芷珍的怒火,她眉毛一竖,“哼,也只得我去赔罪了,还好任三小姐没有大碍,否则就怕拿丁姨娘的小命去填,任家怕也不会放过薛家一个商户人家。”
“只是,丁姨娘那边还没请大夫,就怕到时候起不了身,不能跟夫人一起去了。”那婆婆小心翼翼的回话,生怕又惹火孙芷珍。
“她的命硬的很,要死早就死了。”孙芷珍冷笑道,“告诉她,宝儿是我的儿子,什么时候入族谱跟她一个妾没有任何关系,她若是想管,也不是不行,我今儿就禀了相公,把宝儿还给她养,可好?”
那婆子被这句话里含的恶意骇地一抖,暗道要是孙少爷到了丁姨娘那里,估计这娘俩都没有几天好活了,唉,还是丁姨娘太贪心,只要夫人一天生不了儿子,这薛家还不早晚……
“三天后,我会亲自去任府,到时候她爬也得给我爬起来!”孙芷珍一锤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