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怀泽脚步停了一停,随即如常走近,看乔嫣然放开盛兆景,低眉垂眼对他恭恭敬敬磕头行礼。
秋风静止时,太后端坐,盛怀泽站立,乔嫣然跪地。
唯有懵懂无知的盛兆景,摇晃着小小身子,抱上盛怀泽的小腿肚,仰着灿如明珠的小脸,甜甜嫩嫩地喊:“父皇!父皇!”
盛怀泽垂落眼眸,看盛兆景伸着小手扯他的衣袍,这个孩子长得很像他,却是他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
她不喜欢很正常。
就像他有许多的兄弟姐妹,可在他心里,只认早夭的亲妹妹盛怀潆,静静开口:“将他抱下去。”
有乳娘上前,要将盛兆景抱走,盛兆景撅着小嘴,雾气渐渐迷氲眸子,就是扯着盛怀泽的衣袍不撒手,乳娘也不敢使力捏小皇子的手。
盛怀泽再开口,声音冰冷:“抱走。”
乳娘不敢再耽搁,忙稍用力抓回小皇子的手,搂在怀里后,垂首匆匆告退,盛兆景已然哇哇啼哭。
太后起身,伸手,扶上敏嬷嬷的手,什么话都不说,离开。
刘全禄挥手,所有周遭的内侍宫女,尽皆退去。
盛怀泽蹲低身子,明黄色的衣袍垂落在地面,阳光下闪烁着金子一般的光芒,柔声开口:“嫣然,表哥以后再不碰别的女人,你别再这样了,好不好?”
乔嫣然抬首,静静望着盛怀泽。
盛怀泽心中有些酸,亦有些痛,缓声道:“你上次受毒箭所伤,伤得很重,为了救你性命,陈文敬用药猛烈,他告诉过朕,那些药会留下很多遗症,其一便是无法孕育子嗣……”
静了片刻,再道:“是朕思虑不周,只想着怕你日后膝下寂寞,却忘了顾虑你的心情,你不喜欢小豆豆,朕不会硬塞给你。”
拉过乔嫣然的手,用力凝握在掌心:“朕初登帝位时,人心浮动,膝下不能没有一个皇嗣,那时你年纪也还太小……如今,朕已有两个儿子,你也长大了,朕说过,会永远对你好,咱们没有孩子,也不要紧,嫣然,你不是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么,以前,表哥做不到,以后,朕再也不碰她们了,表哥只陪着你一个。”
乔嫣然听罢,只用力抽回手,垂眸道:“皇上深情,嫣然负担不起。”
盛怀泽再握住乔嫣然细削的双肩,隐忍道:“朕已经待你如此,嫣然,你到底还要如何?”
乔嫣然轻声却肯定道:“我不想嫁给你。”
盛怀泽狠力握紧拳头,手下失去轻重,只一字一字问道:“你不想嫁给朕,你想嫁给谁?”
乔嫣然的肩胛骨被盛怀泽捏得生疼,几乎快能听到关节的错位声,不由惨白了脸,面无血色,却固执地咬紧下唇,没吭出一声。
唇际却有红红的鲜血滴下,艳煞秾华。
盛怀泽豁然松手,指尖颤抖,乔嫣然快软软倒地时,又被盛怀泽迅速伸手接住,扬声喊道:“刘全禄,快传御医!”
两侧的肩膀均硬生生的疼,乔嫣然忍痛说道:“我要回家。”
盛怀泽一手扶抱着乔嫣然,另一手已拿衣袖揩她嘴上刺眼的血迹,面有惶恐焦色,暴躁了脾气怒声道:“回什么回,先让御医看了再说!”
陈文敬诊断过后,神色凝定道:“乔小姐的筋骨略有错伤,在伤筋处敷贴上膏药,将养一段日子,就会没事。”
盛怀泽听了之后,摆一摆手。
陈文敬躬身道:“微臣告退。”
盛怀泽在床边坐下,低声道:“嫣然,是表哥不好,不该弄伤弄疼你。”
有难以压抑的沉重情绪,盘旋在心口,烦躁的几乎要炸裂开来,乔嫣然静静开口:“我要回家。”
盛怀泽拧着一双刀裁似的剑眉,道:“你能别再和朕倔了么?”
乔嫣然只轻声反问:“那表哥能放了我么?”
盛怀泽脱口而出,毫不犹豫:“绝不可能。”
乔嫣然动了动胳膊,有揪心的疼,再道:“你总让我听你的话,别让你生气,别让你伤心,可我从来都没想过嫁给你,因为你是皇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劝我,不要悖逆你的话,让我乖乖听你的话,你送我的东西,但凡我不想要,你便要罚做东西的人,你待我是很好,可我却过得很累。”
望向蹙眉不语的盛怀泽:“上次的生死关劫后,我已想通了,我本就没剩几年好活,如今,我只想随心而过,我心里一点也不想嫁给你,我知道你生气,你想打想罚想骂,我都认了。”
听了乔嫣然的话,盛怀泽并没有生气,只是神色有些难言的复杂,好半晌,才缓缓道:“等你养好了伤,朕会派人送你回家;等我料理完盛怀澹,我会再娶你回来。”
磐石难移的执着:“此事,绝不可能更改。”
站起身来,朝外走出几步,又驻足停下,也不回头,再淡淡开口说道:“你若想见你娘,便让人接她过来看你,还有,除了朕,你谁也嫁不得,你若敢嫁给别的男人,朕便杀了他。”
盛怀泽大步离去。
乔嫣然软软倚在靠垫。
落花不返树,逝水绝归源,随心之所愿,也绝不更改。
又到十五,月亮本该最圆的一天,却因秋雨连绵,天色阴沉,难见月色。
远隔千里天涯,竟连可以共享的婵娟之月,都没有了。
窗外细雨淅淅沥沥,乔嫣然因伤了肩臂关节,一日三餐均由宫女亲喂,过着名符其实的穿衣不伸手,饭来只张口的生活。
与他国交战,盛怀泽忙碌之极,却仍每日抽空来看乔嫣然,与乔嫣然闲话之时,常常他说十句,也得不到她一句的回应,知她心里必定惦念乔庭然,于是常拣了军情奏报中,将有关乔庭然的境况告知于她,她听了之后,先是轻轻一笑,随即便又沉默无音。
舍不得骂她,更舍不得打她,加之天气本就寒冷,她心中再这么郁结下去,难防再来一场大病,盛怀泽有些无可奈何的心烦如麻。
烛光摇曳,盛怀泽耐下性子开口:“嫣然,等雨停了,朕就让人送你回去,你再吃点东西。”
乔嫣然端坐椅中,垂眸静静道:“我已饱了,实在吃不下去。”
盛怀泽放下碗,看着乔嫣然,她的下唇还有一道细细的血痂,是那日他失手捏伤她时,她忍痛之中一口咬下的。
当下也默语无音。
若非寒山寺那场意外,她现在早已嫁给他,纵然她的心不属于他,可她会对他笑,会对他说话,哪像如今之景。
缓缓起身,温声嘱咐道:“你好好休息,朕先走了。”
盛怀澹,你害怀潆早夭而亡,害嫣然身体孱弱,朕一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去跟你的好母后,早日团聚。
九月十六,雨散日出。
盛怀泽履诺,乔嫣然归家。
归到花园之时,乔嫣然对跟随在侧的人道:“你们都别跟着,我想一个人走走。”
八角凉亭中,空无一人,乔嫣然拎起层层叠叠的繁复裙角,踏入亭中。
那一日,乔庭然与骆承志在此喝酒,酒坛乱滚。
乔庭然喝得酩酊大醉,直接一头栽睡过去。
骆承志明明也喝得神智不清,却仍能冷漠着脸色,清明着眼神,起身的姿态,脚下的步伐,都稳当的不可思议,却转眼之间,一脑袋撞到了亭柱之上。
当时,她好笑到目瞪口呆。
寻到那一桩亭柱,乔嫣然伸手轻轻触碰,只有冰凉,没有温度,骆承志,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乔嫣然归家后一人散步,乔娘闻知此讯,带人过来寻她,见小闺女正摸着冰冷的柱子发呆。
乔娘走入亭中,温声问乔嫣然:“嫣儿,回来了怎么不去见娘,反倒在这里发起呆来?”
乔嫣然回神,柔柔笑道:“怕您拉着我,说着说着就又开始流泪,我自小就让您操心,不愿看到您再哭了。”
乔娘摸摸乔嫣然的脸,慈和的笑:“娘不哭,你跟娘先回去歇着,你两个表哥都不在侯府,明天,咱们去看你舅舅。”
乔嫣然颔首应道:“好。”
手离开柱子,人离开亭子,亭中再度空无一人。
次日,天气晴好,乔嫣然与乔娘前往武安侯府。
虞老侯爷过世,虞以弼和虞以弘出征,女儿家均已外嫁,偌大的侯府主子中,除了武安侯虞子瑾外,只有他两个儿子的夫人,和长房长孙虞修武。
虞子瑾赋闲在家,便亲自督导虞修武学业。
虞修武今年已过十岁,小小年纪,已英姿勃勃,不负虞氏以武安邦之风采。
虞子瑾与乔娘是一母双生的同胞姐弟,自小感情深厚亲热,乔娘近嫁在京,乔老太太虽脾气泼辣,却和亲儿子的媳妇处得很好,有事没事常会让儿媳妇回家探望。
乔嫣然能离家的机会很少,除了皇宫,最为熟悉的便是武安侯府了。
幼时,乔嫣然不似别的孩童,能蹦蹦跳跳自在玩耍,虞子瑾便常带着乔嫣然在湖边钓鱼。
那时的乔庭然,正是最调皮捣蛋的时候。
乔嫣然坐在湖边钓鱼,乔庭然便下到湖里,搅动一池湖水翻乱,扰得乔嫣然一条鱼都钩不着,气得乔嫣然举着小鱼竿,啪啪啪敲打在湖面,溅乔庭然一脑门水花。
乔庭然乐得哈哈大笑之余,却从湖里摸出一尾锦鱼,挂在了乔嫣然的鱼钩之上。
乔嫣然举着鱼竿,非常无语,乔庭然脑门被溅上的水花,却明明晶晶的闪亮着。
只要乔庭然在,她就没有钓不着鱼的时候。
乔嫣然站在湖边,静静凝望,阳光下,波光粼粼的闪烁。
这一汪湖水,幼时是乔庭然、虞以弘和乔嫣然常玩耍之地,乔庭然爱下到湖里摸鱼,虞以弘名家风范,只陪着乔嫣然坐在湖边,静静钓鱼。
岁月一枯又一荣,一荣又一枯。
渐渐地,他们都长大了,虞老侯爷却老了,腿脚不灵便,再拎不得长枪,上不了战场。
虞子瑾怕父亲孤寂,因为老侯爷眼花,视物不清,所以这汪湖里,总是养满了鱼,拥拥叠叠的一大片,比街道上的人流还多。
所以,乔嫣然每次在这里钓鱼,回回丰收满满。
如今,虞老侯爷已不在,也没有年少不知愁的孩童,常在这里玩耍,湖里的鱼也渐渐地变少,再不复之前的热闹之景。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