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同坐,中间相隔约一尺之遥,乔嫣然在左,骆承志在右。
乔嫣然眼睛里头难受的要命,揉不得又洗不得,听到骆承志要帮她吹眼睛,本能反应下,已不假思索地伸出右手,去抓骆承志,同时求助着催道:“快些,我眼里很难受。”
因目不能视物,乔嫣然随手一抓,不知怎的,竟直接抓摸到了骆承志的脸庞,待手指碰触到浓热的肌肤时,乔嫣然方才反应过来,吹眼睛,是以口吹气,与她抓不抓住骆承志,根本没有半丝关系。
完全多此一举。
于是,乔嫣然迅速缩回手。
月色皎洁,映着乔嫣然的脸色白得清透,想是因眼有异物,极不舒服的缘故,乔嫣然双目长长的睫毛,一个劲得扑簌簌着颤抖。
骆承志也不耽搁,拿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先撑开乔嫣然的右眼,微前倾了身体,对着她的右眼睛,向内吹了几口猛气,而后又换左眼睛,同样朝内吹了几口猛气。
收缩回手,骆承志轻声问道:“你试试,好些没?”
乔嫣然试着睁开眼睛,还是又涩又疼的难受,不禁再次闭目,当即就又想拿手背揩揉眼睛。
手刚举至半途,已被骆承志伸手拦下:“别揉,越揉会越难受,我再替你吹一次。”
骆承志再半俯前了身子,继续替乔嫣然吹眼睛,此刻夜风已停,周遭又恢复一片宁寂,两人挨靠得极近,呼吸清晰可闻。
气氛诡异的安静且柔和。
乔嫣然微仰着脸,感觉到密密的气息喷落在额头,带来灼热滚烫的感觉,心里竟不由怦怦乱跳起来,突然间有些明了得恍悟。
良久之后,骆承志再次问道:“你再试试,看好些没?”
乔嫣然又试着睁开眼睛一次,感觉略微好了一些,不再涩涩疼疼得不舒服,只睁着眼睛时,还有一点不适应,于是暂先垂着双目缓解,却不忘致谢道:“好多了,谢谢你。”
双目合闭,看不到骆承志的表情,只听他低低淡淡道了三个字:“不必谢。”
乔嫣然沉语片刻,依旧闭着眼睛,再低声开口道:“你救过我两次,救命之恩,恩重如山,日后若有机会,只要力所能及,我都会报答你。”
骆承志凝视着身侧的乔嫣然,见她长发垂散,眼睛合闭,静静坐在野草之上,周围只有他一人,极少有过的单独相处的时光。
开口的语速很缓慢,吐字却极清晰道:“我不需要你的报答,我救你,一是职责所在,二是……为了还恩。”
乔嫣然缓缓睁开眼,眸子明净而透澈,依旧盈盈一汪碧水的潋滟,迟疑着重复道:“还恩?”
想了一想,低声沉吟道:“我什么时候有恩过你,我没有印象。”
骆承志若有似无地勾动唇角,一笔带过地轻描淡写,道:“陈年旧事,你没有印象很正常,我只是想说,于情于理,我救你都是应该的,你不必报答我。”
话已至此,似乎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
刚入初夏,天刚黑那会,此地尚有落日的余温,乔嫣然并不觉寒冷,此刻夜渐渐深了,余温早散尽,又兼时不时刮动的风有些大,乔嫣然顿感觉冷的很,她的身体本就畏寒,摔出马车的时候,自没有厚衣服一道跟着出来,此刻,深夜的凉风吹过一身单薄的衣衫,不由抱着双臂蜷成一团,却依旧冷得发抖。
乔嫣然第一次真正知道什么叫做饥寒交迫。
真的是又冷又饿。
月明自然星稀,挂在头顶的月亮,清辉似水,亮如银盘,衬得远方天际的几颗小星星,几乎黯淡无光。
风声呼呼中,沉默良久的骆承志,突然开口问道:“你很冷么?”
薄寒的凉风正在肆意大作,乔嫣然打了个冷哆嗦,慢慢转过脸,看向投来目光的骆承志,低低“嗯”了一声。
片刻之后,一只手臂揽抱在了乔嫣然的腰间。
乔嫣然目光深深,看着骆承志。
骆承志回视着她的目光,既不躲闪也不回避,只有低回的温柔之音传来:“我的腿不便移动,你靠过来一些,我帮你挡挡风。”
乔嫣然坐在原地未动,突然有了豁出去的冲动,直截了当地说道:“骆承志,我喜欢你。”
认真地看着骆承志,问道:“你也……喜欢我么?”
揽在乔嫣然腰间的手臂一僵,骆承志胸口的某个地方,一点点缓缓泛起喜悦之意,酥酥软软地柔盈浅暖,目光清和而融密。
半晌,也不掩饰地颔首承认道:“很喜欢。”
伸动手臂,将乔嫣然飘舞的长发,拢别到她耳根后,目中含了笑意,不解而问:“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
乔嫣然手掌撑着柔软的草地,挪近骆承志身旁坐下,二人的衣袖在风中簌簌相碰,轻声道:“突然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骆承志单臂斜搂在乔嫣然腰背间,微一用力,将她揽向自己,为她遮去一些凉凉的风意,垂目低声问乔嫣然道:“还冷么?”
乔嫣然的头挨在骆承志左肩,亦低声道:“冷。”
双臂挽抱住骆承志的腰,相互熨帖之处,传来异常温热的丝丝暖意,低语道:“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有纷飞的长发,缠到骆承志的脖颈,些许柔柔的痒意,骆承志轻声低叹道:“我也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乔嫣然又再问骆承志:“你的伤,还疼不疼?”
骆承志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只说了两个字:“不疼。”
乔嫣然盯着腿下被压弯得一簇软绵细草,低语哀戚道:“你又骗我,你是铁疙瘩做的,还是木头做的。”
骆承志想了一想,诚实改口道:“很疼。”
乔嫣然抱骆承志又紧密了些,似乎想汲取而走他身上潮烈异常的暖意,低声说道:“你困不困,睡着了,就不会觉着太疼。”
骆承志微偏了头,将脸下颌轻轻抵在乔嫣然的头顶,从未有过的相互偎依,心里有极致到圆满知足的欢喜无限,声音一时都明朗轻快许多,道:“不困。”
停了一停,又补充道:“我睡不着,我陪着你说话。”
乔嫣然抬起头,望着骆承志苍白无血的脸,轻语低柔:“骆承志,你还在骗我,你受伤这么重,又流了那么多血,明明疼得要命,你偏要说不疼。”
眼眶渐渐酸涩,又有些手足无措的惶恐之意:“你别再强撑精神,你都开始高烧发热了,你身上烫得很,这里什么都没有,怎么办……”
骆承志苍白着脸,却微微而笑道:“你别害怕,我不会有事。”
乔嫣然吸一吸鼻子,有浅浅的鼻音:“你靠着我先睡会吧。”
骆承志瞅了眼乔嫣然瘦弱的小身板,低笑着将她重搂入怀:“还是你靠着我吧,我热的很,你这么凉,刚好帮我降降温,你三哥还没找过来,我不敢睡,我怕睡着了,就再也没法保护你,野外不安全的……”
有莫名的寒气袭体而来,乔嫣然心生恐惧之感。
明寅五年,四月十四,夜,乔嫣然在忐忑难熬中度过。
明寅五年,四月十五,天气依旧晴好。
晨曦之下,野草叶上有明亮的露珠凝卧,骆承志已滚烫得像一座大火炉,乔嫣然低声和骆承志说话:“骆承志,天亮了。”
骆承志微微眯睁着眼睛,眼皮沉重困倦的似要合闭,声音低弱无力:“我看到了。”
乔嫣然终于忍不住滴泪:“我三哥还没来,你别睡啊……”
泪水打在骆承志的脸上,骆承志费力张开眼睛,抬起左手,摸上乔嫣然的脸颊,低声道:“别哭……”
乔嫣然强忍住泪水,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道:“我不哭,我没哭,那你要醒着。”
再一次顾盼昨日摔下来的那处大陡坡,朦朦胧胧的泪光中,终于看到有穿府衙官兵服饰的蓝影出现,忙转回头道:“骆承志,有官兵来啦。”
骆承志勾唇笑了一笑,摸在乔嫣然脸上的手倏然垂落,再坚持不住地昏迷过去。
红日初升,霞光灿灿,乔嫣然抱着骆承志泪如雨下。
待乔庭然带人寻上前来,乔嫣然已哭得一塌糊涂,一道道泪痕划过满是灰尘的脸,像一只小花猫:“三哥,快救他!”
见到骆承志的模样,乔庭然眼角狂跳不止,寒意入骨。
三日后,岳阳府衙。
夏花烂漫,方锦珍陪着乔嫣然坐在蔷薇架边,蔷薇花密密匝匝团团簇簇地堆叠着,颜色有白有粉有红,热热闹闹地奔烈绽放而开,香味是沁人心脾的清甜芬芳。
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
一朵粉色的蔷薇花,扑簌着凋落在脚边,乔嫣然弯腰拾起,失神地盯着那朵小花看。
方锦珍探过头来,奇怪道:“嫣然,你盯着这朵花看什么?”
乔嫣然摸着蔷薇花瓣,有柔软薄绡之意,垂着眼睫,说着与方锦珍所问毫不相干的话语,静静道:“每一种花,都有自己的花语。”
方锦珍受老爹爱好遗传,只对剑戟枪鞭刀叉斧钺有兴趣,对琴棋书画风花雪月最没兴趣,于是随口求解:“什么意思?”
乔嫣然语气平静地解释道:“就是每一种花,都代表一种独特的涵义。”
方锦珍动了动漂亮的眼珠子,清凌似花:“我只知道解语花,可不懂什么花解语……那这蔷薇花有什么涵义?”
乔嫣然没有回答,只一颗透亮的水珠,宛然凝固在眼睫。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