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钱落地的声音,是“砰砰砰”的几声闷响,乔嫣然略感诧异,不知陈文肃为何如此生气,陈文肃颌下胡须抖动,已再冷冷道:“老朽早说过,身为病人,自当遵从医嘱,你若想早点去见阎王,就只管离开杨柳城。”
乔嫣然又薄施一礼,只道:“先生多保重。”转身离去,再不回顾。
乔庭然面有忧色,道:“嫣然,你的身体刚有起色,现在回去……”
乔嫣然打断道:“三哥,我好不好,我自己最清楚,京城没有陈文肃,还有陈文敬,外祖父待我们疼爱有加,他病重,我们自该回去看他,这样的消息,你该早点告诉我,不应瞒着我。
声音淡如柳絮轻飞:“明日就启程。”
树木葱郁,浓荫匝地,繁花似锦,风送清香,小桥流水,青石板路,依旧是秀丽江南,清新纯然。
这个小城,像一处美丽的世外桃源,却不是,她能长久留居的地方。
犹记得,她初到杨柳城的那一日,正是黄昏将晚,柳梢枝头,悬挂着一勾弯弯的银色月牙,柳丝在晚风中轻柔卷起,像舞女柔软纤细的腰肢。
一如今日的黄昏,景致柔美静和。
次日拂晓,乔庭然与乔嫣然启程离开骆府,贺伯带一众仆从送别骆承志,晨光尚暗,映得骆承志冷清的脸庞,有点寒霜的冰凉,淡声道:“家里一切还劳烦贺伯辛苦打理,你多保重身体。”
贺伯眼眶泛湿,抹一抹老泪,殷殷关切道:“小公子也要多保重,有空常回来看看。”
骆承志再不多言,掠身上马,正待出发,忽听背后有人大声吆喝道:“喂喂喂,你们是不是把我忘了啊。”
回头瞧去,只见陈容临抱着一大捧药包,徒步从隔壁追来,边追边继续嚷嚷道:“你们这说走就走,也不提前招呼我一声,忙得我一晚上都没空睡觉,都别光顾瞧着,快来个人搭把手啊。”
带上陈容临,一众人顶着尚未散去的星夜,出城北归。
因旅途漫长,马车内布置的极为舒适,车内有矮榻有桌几,已渐入初夏,天气微微的开始热,马车便只搭垂了帘子,车门被绑束在两侧。
天色大明之际,乔嫣然伸手撩开车帘一角,车外阳光明丽,透过新翠的绿叶,稀疏洒落。
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春又走,夏已来。
杨柳城隶属岳阳府,位于岳阳府最南端,岳阳府衙在岳阳城内,岳阳城却在岳阳府最北端,若是乔庭然单人独骑,快马加鞭再抄行小路,三日便可归得京城,而乔嫣然所乘行的马车,只离开岳阳府,便需六日的行程。
虞老侯爷是乔庭然最敬重的人,知他病重,很是心急如焚,但也只得慢行而归,不然乔嫣然的身体会受不了。
与来时一般按部就班,晓行官道,夜宿官驿,离开杨柳城的第五日晚,乔庭然一行人住进岳阳府丹江城的官驿。
已是四月十一,再过几日,又将月圆似银盘,乔庭然正陪乔嫣然用晚饭,有敲门声在外头叩响,骆承志的声音也随之冷淡的响起:“庭然。”
乔庭然放下手中筷子,示意乔嫣然道:“嫣然,你先吃饭,我出去一下。”
乔嫣然略一颔首,夹了块竹笋放到嘴里,细细慢慢地嚼着,马车纵然赶得平稳,颠簸一日下来,乔嫣然也觉微微疲倦,她每日所用的饭菜,均由竹雨落烟亲自动手做来。
熟悉的口味,乔嫣然也能吃得多一些。
骆承志说话一贯的简练,不过片刻,乔庭然已回屋落座,眉头微蹙道:“嫣然,丹江城至岳阳城的官道,有一段正在大修铺路,我们的车马过不去,少说也要半个月的时间,才能再顺利通行,若绕道而行,起码要再多费近二十余日的路程。”
乔嫣然停下手中夹菜的动作,古代的交通,不似现代那般路呈网状,这条线路不通,改绕另一条便成,中间也浪费不了多长的功夫,古代绕个路走,能把人绕晕过去,若是徒步而行,穿过修路的官道倒也没问题,可他们车马一堆,总不能全部丢车弃马,太不现实。
沉吟片刻后,问道:“那有小道能走么?”
乔庭然凝视着烛光跳跃,眉心依旧不展,沉着冷静道:“有是有,就是不比官道安全许多。”
乔嫣然疑惑道:“是有强盗打劫,还是有土匪作祟?”
乔庭然噗哧一笑,极是不屑道:“若只是简单的强盗土匪,三哥会怕他们!”
收敛了笑意,乔庭然神情严肃道:“盛怀澹那个混蛋,上次在众目睽睽的寒山寺,都敢布人杀你,这一年多来,我们日夜相防,他又蛰伏不动,谁知什么时候,他又会来一出。”
又咬牙怒骂道:“他和皇上表哥不对头,干嘛总拿你撒气!”
对此,乔嫣然也只能无奈的苦笑,苦笑过后,道:“三哥,我来杨柳城养病,他不会还专门派人跟着咱们吧。”
乔庭然正色道:“你以为呢,络绎不绝。”
乔嫣然苦着脸道:“那怎么办,我们也不能一直等在丹阳城。”
乔庭然的眼睛黑白分明,凝神望着乔嫣然,问道:“嫣然,你信不信三哥?”
乔嫣然微微含笑,轻声却肯定道:“自然信。”
乔庭然五官的轮廓如刀深刻,深邃而明朗,道:“三哥会护你周全。”
四月十三,清晨。
养足精神的乔嫣然,再度坐车出发,小道不比官道路途平坦,颠簸之意甚浓,好在乔嫣然不晕车,却也忍受得下,竹雨却被颠的吐了好几次酸水,还硬说自己没事。
乔嫣然顿时狐疑不已。
趁午间路上休息时,乔嫣然找来陈容临,让他替竹雨诊脉,陈容临手指一搭,很快搭出了个结论,喜脉,已有两个月。
最高兴的是花小施,最忧伤的也是花小施。
花小施白净的脸庞满面通霞,欢喜的像一根红蜡烛,口气又是责怪又是心疼,道:“竹雨,你怀了身子,怎的不早告诉我?”
被众人围着,竹雨一张雪白的脸蛋臊得通红,低声啐他一口,骂道:“你小点声成不成?”
花小施抓抓脑门,有点傻兮兮的笑:“我要当爹啦,还不能大声显摆下嘛。”
陈容临站在大夫的角度,继续道:“竹雨身强体健,胎像倒是极稳固,不过头三个月,还要小心谨慎静养为宜,最好不要太过颠簸。”
然后,花小施忧伤了,他们现在正好是最颠簸的时候。
乔庭然怀抱一柄长剑,闻言,看向花小施道:“小施子,你带竹雨再回杨柳城吧。”
花小施目中既感动又感激,还未答话,竹雨已急急道:“三公子,奴婢没事的,待过了岳阳城,重新走回官道,就会好了,小姐能受得住颠簸,奴婢也能受得住。”
陈容临搔一搔鬓发,笑道:“我们走的速度本就不快,两日的功夫,也无甚大碍,竹雨这只是害喜症状,再正常不过的,若中途有不适,及时找我便是。”
再神色温暖地看向乔嫣然,那目光中有一点点同情,又带了一丝丝怜悯,极认真地嘱咐道:“乔世妹,你最近气血虚亏,若感不适,可要赶快告之于我,千万别硬撑着。”
乔嫣然颔首轻笑:“我知道。”
休息过罢,再度重新启程,改走小道还有一不便之处,那便是中间需露宿一夜,在决定走小道之后,四月十二那日,乔庭然已派人探过路,按马车的速度需行两日的功夫,第一日晚约摸能到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露宿,若行程正常,第二日夜晚便可进入岳阳城。
露宿荒野,乔庭然自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应对随时有可能会出现的袭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不能拿乔嫣然的性命开玩笑。
渐近黄昏之际,再度停车下马,整装休憩,乔嫣然下得马车稍许活动,这两日的干粮已带够,水米也自备充足,简单做上两顿饭还是不成问题的,竹雨有孕,厨娘的活计便落到落烟头上,两名侍卫在一旁帮忙,架柴烧火,支起一口大锅,熬米煮粥配着干粮吃,没有配菜,落烟特意做了一锅比较有口感的青菜腊肉咸粥。
乔嫣然独开小灶,是陈容临用小火炉单独熬制的药膳,配着今晨新出炉的精致点心,权当做晚饭,乔嫣然饭量小,还剩余了多半碗,便让竹雨喝下。
天色已暗,以乔嫣然的马车为中心,一堆堆的柴火被燃起,乔庭然坐靠在一棵大树旁,吃着他的大锅晚饭,长剑就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啃几口烧饼,喝几口温粥,丝毫没有嫌弃的模样。
乔嫣然蹲在他的旁边,见乔庭然吃得津津有味,不禁问道:“三哥,这个粥很好喝么?”
乔庭然看她一眼,将手里的碗举到乔嫣然面前,笑嘻嘻道:“好喝的很,你要不要尝一口?”
陈容临端着饭碗走来,挤眉弄眼道:“乔世妹,你还是别尝了,我告诉你,这粥可咸的很,就你的淡口味,吃了之后,保准跟嘴里直接塞了一口盐巴的感觉一模一样。”
乔嫣然忍不住好笑,道:“是落烟盐巴放多了么?”
陈容临摇头晃脑地叹口气,道:“我问了,盐巴是王仓粮那厮放的,天啊,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咸的粥。”
乔嫣然斜一眼乔庭然,道:“三哥,你又逗我玩。”
乔庭然一本正经道:“谁逗你了,本来就很好喝。”
头顶月明星稀,乔嫣然放目四处张望,众人皆在,独独没看到骆承志的身影,于是顺口问道:“三哥,骆将军哪里去啦?”
陈容临痛苦地喝着粥,闻言回答道:“噢,他在这周围检视地形,应该快回来啦。”
正说着,已拿手一指某处,道:“这不回来了。”
待骆承志走近前来,乔庭然仰首看他,只简略地问道:“怎样?”
自离开杨柳城,骆承志又变成黑衣不离身,黑衣清冷,似与黑暗融为一体,也只颔首间简单地蹦出俩字:“还好。”
乔庭然“噢”了一声后,又道:“你快去吃饭,晚上,我守前半夜,你守后半夜。”
骆承志点点头,道一声好,而后迈开步子,朝火苗已黯淡的大锅走去。
乔庭然咬了一口烧饼,又伸长脖子提醒道:“承志,今天的晚饭有点咸,你最好直接兑点水。”
陈容临悲愤万分,道:“哪里是有点咸,分明是非常咸,就这还是落烟又兑过水的味道。”
乔嫣然失笑出声。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