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婳抬起眸子,将视线从那早已消失不见的颀长背影处收回,忽觉心中凄然,四顾所及,唯有满目衰草,半枯荷塘,以及那随处可见颓倒在地的细枝柳条和遍结蛛丝的幽幽长廊,只有那顺着地势起伏筑起的破损外墙,仍旧那般兢兢业业,牢固地圈着这间不起眼的客栈。
物是人非,不外如是。
手下意识地摸向脖颈间的位置,然而除了冰凉的肌肤外,她什么也没有触到,强忍了许久的眼眶终是禁不住一阵阵地发酸,温热的液体从眼角缓缓地顺着脸颊滑落,‘滴嗒’一声坠落在地,四下散开。
她原也想着做一个无心的浪荡子弟,随旁人欢笑,不与他人共悲恸,然而她却开始慢慢地发现,那种生活根本就不属于她。
她素来坚强,坚强到可以铁石心肠、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疼她爱她的亲人们一个一个地惨死在她的面前,甚至于当他们的鲜血溅到了她的身上了,她神色间也不曾动容过半分半毫、落下过半滴泪珠。
弱者便该受尽强者的欺凌,这便是世间亘古不变的真理,而她绾婳,不想也成为那人尽可欺的绝大多数,她想着,总有一日她是必须要亲手取了夏侯烜的性命的,即便只是为了自己,而如今她大仇未报,还不能死,至少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她暂时还不能向命运俯首认输。
这些年以来,在上官老将军的帮助下,她成功伪装成了将军府的表小姐,或许也正是因为她伪装得太好,以至于历经阴谋算计的夏侯烜也始终不曾察觉到身边的她竟就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漏网之鱼。
绾婳微微闭上眸子,长长的眼睫映着烛火微弱的光芒,隐隐垂下一圈阴影,彻底掩去了她眼底深处的那一层浓重的恨意。
房间之中,微风不时轻拂而过,带起一室纱帐摇曳,从窗外透射而进的几缕日光,凄然惨淡,绾婳不言,室内顿时显得无声无息的。
好半晌过去了,绾婳紧闭的眸子微动了动,却没有睁开,平静的面容保持着淡定不惊的神色,突然,长长的睫毛微颤,秀眉紧蹙起来,像是陷入到了什么可怕的梦境一般,面色苍白,不大安稳的模样
“老爷,皇帝真的要对我们出手了么?”一位妆容得体的贵妇人看着眼前的中年男子,颇为忧虑地问道,许是太紧张,竟没有注意到手中那丝帕早已被她无意识的动作绞弄得起了明显的褶皱印子。
“婳儿,你听话,跟哥哥到外面去玩。”中年男子显然不愿在孩子们面前多说,只是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决意先将小孩子打发走。
他看了院中人一眼,心下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如今,丞相府已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中,他富察氏的亲系子嗣已经被尽数软禁在这座宅院之中,他又怎么会还不知道夏侯烜存的什么心思,他甚至不惜枉顾天下人的想法也要杀了他,说到底也不过都是为了那张藏宝图罢了。
十四年前,信陵君秦琼起兵,失败退守昆山迷林阴阳谷,虽然据天险地势守谷数月,却终因缺食少医而兵势渐颓。信陵君见事已不可为,便将其武学秘籍和行军打仗的兵法、山川地图以及历年来积累起来的财富全部藏于一处密洞之中,并且借用西域秘术将此密洞隐匿起来,然后将此秘密绘入一张锦帛上,并将其交给年仅六岁的小信陵君,令手下大将箬茞和杜预护送小信陵君逃走,以备他日东山再起
搜山的朝廷军队找不到小信陵君的踪迹,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在他们看来,即便小信陵君还活着,一个六岁的小娃,在这莽莽的山林之中,即便不被活活饿死,也会被林中野兽无情地吞噬。因此,在他们向夏侯烜呈上的密保中,小信陵君俨然已经是一个死人。
因此,江湖中人也尽皆知晓,信陵君兵败失踪,其手下大将箬茞和杜预不幸身陨,连年仅六岁的小信陵君也已经就地夭折。
此事便平平静静地过去了两年时间,不知怎么的,江湖上却开始流传起这样一个消息,信陵君当年所绘制的藏宝图就在丞相府中,一时间丞相府无故成为了江湖中人觊觎,夏侯烜忌讳的存在。
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却也不难理解。十四年前,信陵君还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子,无意间得一黑匣子,内有兵书战略以及各种奇门遁甲之术,之后以“隐”为名,纠集数千部众揭竿而起,铁骑所到之处官兵闻风丧胆,短短半年时间几乎夺去了大越的半壁江山,后在内奸出卖及朝廷全力反扑下,造反宣告失败,信陵君也因此不知所踪。
而那个传说中的神秘匣子,也经此场战役后终于湮灭于江湖,销声匿迹。传闻,黑匣子里,除了有兵法战略和奇门遁甲之术外,还有信陵君留下的无边财富以及绝世武功,这些东西,哪怕只得到其中一样,轻者也可以称霸一方,重者甚至可以谋夺天下,成就的不朽帝业。
夏侯烜为人乖张暴戾,素来眼里揉不进半粒沙子,与江山社稷相比,不论传言是真是假,在经历信陵君一事后,他也绝不可能放任自己这样一个潜在的威胁在他面前存活。
他早已通晓的道理,只是从未曾过多在意,所以如今事情会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也实在是远远地超出了他的预料。
想到这里,富察托庸脸上那一贯挂着的和蔼慈善也渐渐敛了下去,一张刻满了岁月痕迹的苍老容颜一瞬间竟似乎又憔悴了几分。
他转头,望向跟前比绾婳还要高上一个个头儿的少年,想着即将面临之祸,一时心下不忍,眸子里尽是掩饰不住的忧色,他顿了顿,到底还是忍着热泪,语重心长地道:“熠儿,你能保证照顾好妹妹么?”
望着父亲眼眶中滚动着的湿re泪珠,富察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小小的手轻轻握住老爷子布满了沧桑的大掌,坚定道:“能!”
眼看着两个小小的身影在护卫的带领下渐渐远离了自己的视线,他深吸了一口气,沉重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人如果太久不犯错了,那本身就是一件错事,权术之道,重在均衡,盛极则衰,周而复始,我若是能早些参悟出来,也不至于让他动了杀机啊”
他不怨谁,这便是他富察托庸的命,他恨只恨自己无用,恨自己徒徒连累了那么多无辜的人陪着自己一同送死。
他转身,望向也正目露忧色看着自己的夫人,苍老的容颜上露出了一抹惯常的柔意:“夫人,是我不好,苦了你了!”
正说着,门口处忽然传来了一阵凌乱嘈杂的脚步声,众人心下一惊,果不其然,才不过眨眼的工夫,一大批训练有素的士兵便统统鱼贯而入,如铜墙铁壁一般,彻底将宅院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位公公模样打扮的人手持着明黄的圣旨,大步走上前来,扯高了嗓子,尖声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据司礼监查明,丞相富察托庸与外敌私通,祸乱我朝,证据确凿,其罪当诛。今为匡扶江山社稷,保大越百姓和平安宁,予以富察一族,满门自缢之刑。钦此!”
富察托庸却是没有说话,反而像是早已经预料到了一般,既没有失声痛哭,也不曾高声喊冤,只是突然笑了起来,神色平静。
没有看到预期中的疯狂,那公公不由得有些失望,翘起兰花指装模作样地晃了晃手中圣旨,阴阳怪气地开口道:“丞相,接旨吧!”
“臣,谢主隆恩!”富察托庸恭敬地伸出那双布满了老茧的大手,那恭敬的模样,似是等待着他的不是要他性命的魔鬼而是能使自己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圣物般,让一旁等着看热闹的公公也不由暗暗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