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三:剑宗
蚁穴虽小,溃之千里。高手对决如是,政治斗争如是,国家兴坏亦如是。谁也不知道羽柴鹤松的那句话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最终的事实却是,杨凌被震撼到了。谁先乱了阵脚,谁就要付出代价,这可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蓦然间,羽柴鹤松大喝一声,身子前趋,太刀“刷”的一击撕裂长河的居合拔刀术骤然斩出!
杨凌大惊,只因这刀实在太快,他神思不属,根本没看清这刀是如何斩出的,他唯一感受到的,便是刀风扑面,全身上下一股凉意电闪雷鸣般划过!
“刷”“啪”又是两声,然后骆采灵尖叫起来:“杨大哥!你?”
杨凌退了两步,手里拿着半截扇子,兀自气喘不休。
就在太刀擦身,巨石火花的一瞬间,杨凌用折扇在胸前一档,并且身子急退,这才挡住对方一出手就是必杀的居合技!
早在嘉靖时候,倭寇濒袭沿海,抢掠商贾,成为大明一个重要祸害。东瀛素有刀剑之国称谓,武士锋利的太刀,往往便是武士精神与实力的象征,即武士之魂。因此劈荆斩棘的弧刀佐以独特的“居合拔刀技”,遂使明军屡战屡败。
直至后来,抗倭名将戚继光创制天下闻名的鸳鸯阵,以及专克倭刀的兵器“狼筅”,这才逆转局势。后来戚继光、俞大猷等名将整饬沿海,经过数十年奋战,最终于嘉靖四十四年,基本肃清倭寇,还中华大地一片久难的安宁。
当然“居合拔刀术”,也只不过是日本武术的一个流派罢了。
“喝啊!”羽柴鹤松又是一声暴吼,太刀再度出手!杨凌不敢再架,半截折扇反掷羽柴鹤松胸口,乃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之举!
羽柴鹤松倭刀“哈!”的一声,往折扇一斩,那扇爆裂开来,碎绢破竹似霰飞舞。杨凌又见羽柴鹤松太刀当头劈来,气势如贯长虹,当真千军辟易!
他这才看清楚对方刀路,只是对方来势太狠,他纵有兵刃也不敢招架,只得再闪。最初,他发觉对方姿势中破绽百出,而当对方一剑击出,所有破绽却都已不再是破绽!因为,无论你攻他何处,他那惊世一剑,都会在你击中他之前将你的咽喉切断!
杨凌一生遇到的刀法名家无数,对头中如许显纯、杨寰等均是此道高手,但无一人与这倭人相似,骆思恭刀法中有雷霆起例之感,许、杨刀法中颇有雄霸之气,但都有迹可寻。而这羽柴鹤松的刀法,就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那是——烈!
烈劲难匹,如焰焚天,一往无前,神挡杀神,佛拦灭佛!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骆采灵见杨凌左趋右避,狼狈不堪,急道:“你有刀,我杨大哥则赤手空拳,你这是倚仗兵器之利,算不得厉害!”
羽柴鹤松冷道:“他兵器为我所毁,可不是我不许他用兵器。”
“那也是你仗着利器,你有本事放下兵刃,和我杨大哥比比拳脚?”骆采灵连连撇嘴。
“哼,要比拳脚,那也无妨。”羽柴鹤松一面挥刀,一面答:“但我宝剑出鞘,倘若无血而还,不吉。”
骆采灵听他这话,倒似非要在杨凌身上划出个口子不可,她包袱里并没带刀,再加上对方刀风刮面,自己怎么也别想插进手。
杨凌苦笑,对方刀法怪异非常,如此大异其趣的刀法他生平从未见过,实在不知他下一刀会如何劈,而再下一招又将如何斩。
危机一发,哪想羽柴鹤松刀法又变,正奇为辅,烈中带诡,让人更加防不胜防!
骆采灵眼见杨凌危机,一把抓起桌面竹筒里的筷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股脑儿就往羽柴鹤松后心扔去,她虽然内力平平,筷子难有什么杀伤,但这么一胡闹,倒也将羽柴鹤松的攻势滞得一滞。而杨凌也不愧是武学奇才,即便身处劣势,也瞧出了对方刀法中一些端倪,长臂一伸,冒险直戳对面额角眉心!
“好!”羽柴鹤松身子斜转,长刀反劈杨凌后臂。这是他们交手以来杨凌第一次还招,抑且奏效,不禁让他信心大增。他脚踏易经八阵图,仰身躲过长刀,右手一招“途经昭南”反打对方后心。
羽柴鹤松又道了声好,手肘反击挡住。羽柴鹤松一面要躲骆采灵筷子扔他穴道,渐渐攻势缓懈,杨凌于十招中也还得了二三招。
可惜好景不长,骆采灵扔筷固然有效,但筷亦有时尽,她只好把碗碟、坛瓮等也一一掷去。然而羽柴鹤松岂容她如此作鬼?
他怒喝声,长刀挥起,瓷碗碎成八块,直飞骆采灵面庞。骆采灵“唉呀”一声,急忙侧头避开,但一块碎瓷已从她玉颊边划过,她那俏丽无瑕的脸蛋上已被刮出了一条血痕。她只觉脸皮一烫,一捂脸,似乎有血迹,心头霎时一跳,几乎提到嗓子眼了。
羽柴鹤松挥刀击碗后,长刀倒斜,竟反向朝骆采灵喉颈斩了过去!
杨凌大惊,身子急抢而上,奋起全力朝羽柴鹤松后心点去!哪里知道羽柴鹤松长刀击出一半后,突又反斜挥回,更快两倍地后斩来!
杨凌关心则乱,一指全力,力道如何回缩?竟自行将胸口往刀锋上撞了过去!如果说,起手的第一句话,以及这一招虚攻采灵、实击杨凌的武技都是羽柴的计谋,那么这人不仅是武学的高手,岂非也是政治上、军事上不可世出的人杰?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人,能将这技巧运用得如此得心应手?
“杨大哥!!”骆采灵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一招,没有人能躲得过。
杨凌叹了口气,闭目待死。
蓦然间,他心底深处涌起了无数的画面,慈爱的父亲、久违的书院:父亲的大手握着自己的小手,一笔一画地写着李白的《静夜思》,院子里的黄莺脆鸣,落花微落,杨柳依依。
然而,景色骤然,天变无常,一张狰狞的面孔突然出现,将这一切,都毁灭。父亲,不在了,院落,不在了,所有美好的一切,都在那几声狞笑中,化为灰烬!
“不!!!”
“铿!”杨凌只觉一只手掌突然抓住了自己肩膀猛然后拉,接着一个身影抢上前去,长剑与太刀相撞,发出一声极脆的响声,就像春天里的一声惊雷,惊醒了尚在迷惘的自己!
羽柴鹤松身子一晃,退了一步,双手握刀,斜睨着杨凌身旁那名老者。只见那老者六十开外,身形枯瘦,但一袭道袍羽袖宽大,三尺长髯随风而动,隐隐然有道家出尘之气。
“顾前辈!”杨凌惊道。那老者正是华山名宿“苍剑清风”顾洵。
顾洵微微一笑,说道:“杨贤侄,你可受伤了没有?”杨凌急忙答谢:“没有,多谢前辈救命之恩!”顾洵轻轻摆手,转眼看向羽柴鹤松,缓缓说道:“阁下方才用的,可是东瀛拔刀术?”
羽柴鹤松点点头,说道:“不错,方才那招便是居合术中的‘燕返’技!”他顿了顿又道:“你莫非就是华山派掌门顾洵?”
顾洵颔首道:“正是老朽。”
羽柴鹤松笑道:“如此甚好,省得我再大老远上华山找你,来吧!”他长刀一摆,缓缓插回刀鞘,然后紧盯着顾洵。
顾洵看着手中苍剑,眼神闪烁不定。他的佩剑名叫“洗秋寒”,通体碧蓝,恍若寒水,乃是一柄名剑。
这时杨凌已赶到骆采灵身旁,只见她哭着紧抓着他衣袖,哽噎道:“杨大哥!杨大哥,你没事吧?”杨凌扶着她安慰道:“我没事,你没见我正好好的吗?”
他见骆采灵右手紧紧捂着脸颊,轻轻把她手拿开:“我看看。”只见她鬓角边一道刮痕,天幸划得不深,而且头发垂下也看不清。他说道:“没关系,伤口不深。”顿了顿,他又道:“你不是认识沈景渊的女儿么?凭她的医术,不会留下疤痕的。”
骆采灵垂泪道:“真的?”“自然是真的。”杨凌道:“你杨大哥何时骗过你?”骆采灵这才收泪,咬唇点点头。
杨凌扶着她站起来,正听得顾洵说道:“阁下武功高强,屡败我中华名士,究竟有何目的?”
羽柴鹤松微笑说道:“武道无止境,我不过是来追寻武道的更高一层!”
顾洵抚摸长剑,轻轻叹道:“武道么?”他顿了顿,突又厉声道:“那你又为何说我中华无人呢!?”
羽柴鹤松哈哈大笑:“打得过我,便是有人,打不过我,那不就是无人么?”服从强者,本就是日本源远流长的礼仪。
“好吧。”顾洵长剑一指:“老朽便来会一会,东瀛的‘居合拔刀术’!”羽柴鹤松身子微屈,右手缓缓握上刀柄。杨凌仔细留神他动作,只盼能再看出些什么。
顾洵羽袖轻飘,长剑微微颤抖,显然是他内力催动,发出嗡嗡鸣声。
“呵啊!”羽柴鹤松再度出手!杨凌只见他身形如电,刀鞘瞬间后推,身子纵前,长刀赫然拔出扫来!而顾洵也是一声清啸,足下不动如渊庭,长剑却轻轻指着对方咽喉!
杨凌一见,赞道:“好剑法!”心下佩服万分。顾洵这一剑以静制动,貌似是两败俱伤的一招,实则是洞察先机,后发制人,批亢捣虚之法!
剑长刀短,羽柴鹤松抽刀上前,刀未拔出,咽喉却要被长剑洞穿,这岂非就是古语所说的“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然而拔刀术霸烈非常,即便一剑将羽柴鹤松刺死,他右手太刀却仍能拔出,亦可将顾洵斩为两段。这岂非又是古语所说的“玉石俱焚”?因此顾洵左手侍于胸前,就是防他拔刀余力,以便反压其手,止刀出鞘。那顾洵岂非已把这东瀛拔刀术破解了?他乍一见如此怪招,却能拟定如此良策,如何能不让杨凌衷心佩服呢?
只是如此一来,羽柴鹤松自然非死不可,他拔刀术蓄劲良久,一发毙命,那是退无可退的致死一击。此人虽然霸狠非常,但无疑也是名副其实的武学大家,如此丧命,岂不可惜?
胜负永远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有时候就好像分不清对错、分不清是非一样。所以,人们有时候会说,胜即是败,是亦是非,错也是对。如果你太执着于胜败、是非、对错,那么你往往便是后者。
“什么!”羽柴鹤松身子掠过顾洵,右手太刀只拔出了一半,但左手前伸,手中赫然多了一把短刀?顾洵惨哼,身子软下,单膝跪倒,长剑撑地,喷出口鲜血,喃喃道:“没想到、没想到你怀里还藏有、第二把刀。咳咳……”
原来适才顾洵长剑指着羽柴鹤松咽喉,他情知不能再用原招,右手发到半招便不再抽刀,左手探入怀中取出短刀,他左手刀横斩,恰好避开了顾洵长剑,而顾洵一怔之下,无暇变招,胸口老老实实地被画了道口子。
杨凌失色,急忙上前扶住顾洵,取出金疮药为他疗伤。骆采灵早已骂道:“卑鄙无耻!”但她害怕羽柴鹤松突然发难,说完快步躲到杨凌身后。
羽柴鹤松却不理她,缓缓收刀,转身对他们一字一句说道:“请记住,这招名为‘割鹿’。今日击败华山顾洵的人,名字叫做——羽柴鹤松。”他一说完,便在柜台上放下鱼钱,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