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七:许显纯
“想来阁下自问不是那‘中州剑’的对手,故而只能在此辱他小辈,欺他师兄年事已高。”众人一奇:“是谁如此大胆,竟敢捋许显纯的虎须?”
许显纯回头一看,见是那青衫书生,于是说道:“呵呵,还未请教阁下是何门何派呢?”杨凌冷冷地道:“在下无门无派,什么‘九千岁’,什么会盟大会,在下听都没听过。”许显纯左右两边的锦衣卫听他言语无礼,都按住了腰间绣春刀怒目而视。
许显纯暗自纳罕,但他深知自己仇家颇多,一想后也不以为异,走上前来问道:“这位小兄弟,我们可是在哪里会过面吗?”杨凌冷道:“不曾有。在下不过一介布衣,如何高攀得上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呢?”
许显纯已走到他面前,道:“那么如此说来,小兄弟并非官场中人,乃是江湖人士?”杨凌道:“那也不见得。”许显纯心底起疑:“他这句话什么意思?”
杨凌又道:“就如许大人,不也身在官府,人在江湖么?”
许显纯仔细端详起杨凌,但杨凌在江湖上历练已久,名气虽不著,容貌却颇有风霜之感,一时间也辨认不出。
杨凌冷笑道:“哼,非是故人,如何相识?”许显纯不谙此意,只得笑笑道:“不论你是不是官场中人,凭你的武功,在江湖定然是名家子弟,不妨也来参与这会盟大会吧。千岁呢,定会重用你的。”
杨凌淡淡地道:“有谁规定,江湖人定要接这帖子?定要赴你那什么会盟大会呢?”他方才一心不欲参和江湖中事,而此刻怒气填膺,却显然有意与许显纯作对。
许显纯碰了钉子,不动声色地道:“这可是千岁之命,去不去在你,不去会有怎样的后果,许某可就不大清楚了。”他这话中威胁之意,即便是在场乡绅,也都听得出来:你不接帖,不赴会,可以,但这江湖你还想不想混,就由不得你了。
“嗨,魏忠贤那‘太监’聚会有什么好去的?”杨凌身边的小叫花忽然道,他一语双关,讽刺之意一听既知。“混帐东西!怎敢直呼千岁之名!”许显纯左边的锦衣卫大声喝道。
那小叫花偏不管,继续说道:“我说的可是实话,宴无好宴,会无好会,只怕那凤阳又是个鸿门。”他所言诸人并非不知,但慑于许显纯威势,不得不使然。这小乞丐先捋金刀门、衡山派,现下竟然又当面驳斥锦衣卫指挥使,不禁令人挢舌不已:“这人什么来头,居然如此胆大妄为?”
许显纯摆手止住那人,随即冷道:“嘿,千岁此举,乃是为了江湖同道能够齐心协力报效朝廷,不再像一盘散沙,为人所笑。况且,千岁下令,又有谁敢不从?”他后半句话傲气凌人,别人却也反驳不得。毕竟魏忠贤近年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又尽控朝廷,东厂、锦衣卫皆从他调遣,江湖上的小小帮会,又怎么能够抗拒呢?
“哈哈哈,可笑!”杨凌大声道:“这天下可是他姓魏的?凭什么要我等奉他号令!?他不过是皇帝身边一个小小的太监总管,又如何来管我大明江湖中事!?”许显纯等见他气势,退后了一步,神色微拧。
“好!说得好!说得太好了!”那小叫花拍手叫道。在场众人听杨凌所言,颇有忠义之心的都暗暗点头,只是慑于许显纯,不敢大声说出,惟有那小叫花快人快语,不惧权威。
许显纯见这人竟敢当众数说魏忠贤的不是,心下揣摩:“这人多半与千岁有仇,要不然便是不满千岁当权。”正斟酌该如何处理,却听那小叫花道:“我说,魏忠贤不是个好人也就算了,还有你这家伙,一会儿是什么金帖子,一会儿又尽往自己脸上贴金,整张脸金光闪闪的,和那庙里的金佛差不多。”
许显纯岂知他话中有话,嘿嘿一笑:“你这小子,倒把我比成那庙里的金佛,那可好得很啊。”那小叫花狡狯一笑:“只可惜啊,庙里的佛都是烂泥做的身子再镀上金。我看你这脑袋瓜子,嘿,该不会也是烂泥做的吧?”许显纯心下大怒,但面上仍是平静:“小子,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
那小叫花又道:“是不是说着玩,你自己心里清楚。大伙儿都不想去,你又何必冥顽不灵呢?再说咯,今天是金刀郑老前辈发丧之日,你作为后辈少说也应该在他灵前叩几个响头以示尊敬吧?呃,我忘了,平时都是别人向你磕头,现在要你向别人磕头,所以不习惯了?”
许显纯是不是郑天南的后辈倒是不清楚,按说以许显纯的声望地位,郑天南最多也只能与他平辈相交。至于那小叫花,自然是信口胡说了。杨凌心道:“他这番话倒是极尽讽刺呢!”
“其实呢,磕个头又算得了什么,古时候韩信不是还忍过胯下之辱么?也没见他一时愤怒就把那无赖给杀了。”
杨凌颤然一惊:“这小叫花不是正在提醒我么?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今日若要与他一拼,势必以一敌三,未必能有什么胜算……而且周遭尚不知有多少魏贼党羽,我若暴露了身份,只有一死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一时脑热,未曾细想,这小叫花怎会知道自己与许显纯有深仇大恨呢?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因为那一句话,已让杨凌不知不觉地处于一种空灵的状态,锦衣卫也好,许显纯也罢,即便是魏忠贤出现在他眼前,他也不会再有所动容。有时候人的感悟并不需要长篇大论,可以是一句话、一个字、甚至是一瞬间的表情,就足够了。空灵,岂非也是武学、人生、道的最高境界?人们总会有刹那瞬间,甚至无意识之时进入这个境界,但问题却是,他能在这个境界停留多久呢?
许显纯显然也误解了他的意思,冷笑道:“这么说,你又将我比作韩信了?韩大将能把天下无双的楚霸王给困在垓下,许某可没这个本事呢!”
那小叫花心内窃笑,说道:“呵呵,韩信最后的结局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吧?不知许大将呢?”许显纯心道:“韩信最终死于妇人之手,这叫花子如此讥刺于我,当真可恶!”
小叫花徐徐说道:“许大将自比韩大将厉害咯,多半能够善始善终吧?不仅忍了一时的胯下之辱,更是作了一辈子的伏地走狗咯!”
“刷、刷!”许显纯身后的两名锦衣卫已拔出了绣春刀。许显纯双手一摆,止住他们。
他们迟疑道:“指挥使?”许显纯忍住心头怒火,微微一笑道:“呵呵,孩子话嘛,何必当真呢?”
小叫花嘴角一翘:“哼,许大将说话我可不能信。也不知死在许大将手里的孩子又有多少?许大将当时是不是也曾饶过了他们?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当面不计较,可暗地里又心狠手辣,残忍十倍地折磨他们!?”
许显纯双目渐透凶光,冷冷地道:“胡说八道,许某人说话做事,又岂会言而无信?”
“是吗?那可还记得苏青鸾小姐?”小叫花直逼许显纯双眸,只见他目光急剧闪烁,撇头道:“什么苏青鸾?我怎么会认识?”
“噢,这样啊。”那小叫花叹口气道:“苏青鸾小姐是江南一家富豪之女,十年前不知怎么突然怀了身孕,却不肯说出奸夫是谁,于是被家人逼迫,终于吞金自尽了。许大将,你说奇怪么?她既要维护那人,两人自然是情深。叹只叹那人为了自己,不肯履行自己的承诺也就罢了,却连人家的死活也不顾了。唉,可怜的痴情女子,对咯,你说那奸夫到底是谁呢?”许显纯神色数变,右手慢慢握紧。
适才这小叫花所说的两件事,均是许显纯早年的所作所为。当年搜捕逃犯时,许显纯曾威逼利用过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当面虚与委蛇,事后却又将其残忍杀害,手段令人发指。
此事极为隐秘,只有锦衣卫内部才知。至于他诱奸苏青鸾,再将其抛弃,更是知者寥寥,这小叫花又是怎么知晓的?
杨凌亦是暗叹:“这人博闻强记,竟连如此隐私之事也详知甚细。我自诩见多识广,怕也不及他识见之一二吧?”
“胡说八道!你这些是从哪里听来的!?”许显纯突然怒喝一声,电抓闪至,直取小叫花咽喉!这些事涉及许显纯阴私,却被一个小叫花得知,他势必要问个清楚,看看幕后究竟是谁在指使,不然他一世英名,岂非付诸流水?
杨凌早已留心,从腰间抽出折扇凌虚一点,扇端在小叫花身前三寸停住,许显纯五指若再往前一递,便要将手腕“神门穴”自行撞上。
许显纯道一声:“好!”迅速变招,反抓杨凌胸口,杨凌展开扇面一把压住他掌背,一面拉过那小叫花,说道:“怎么?你要杀人灭口?”
许显纯见他出手相护,颇有忌惮,转移话题道:“呵,你言重了,我只是想问清楚到底是谁在我背后说的这些坏话!”
杨凌冷笑:“你若问心无愧,又何必怕人闲言碎语?!”
许显纯一愣,抽回右手旋即笑道:“好吧,那这事就此作罢。阁下既然不愿透露门派,本官也不相强。”他又转回头对狄肃英道:“衡山派的名帖,狄少侠不妨就先接了吧,本官也好交差。”
“这……”狄肃英迟疑不动,郑菁走上前来,对许显纯淡淡地道:“许大人,肃英只是衡山派一名晚辈弟子,地位远不如许大人来得尊崇。‘中州剑’夏侯师叔方能与大人比肩,大人不可自**份。”
大伙儿一听,都不觉点头:“这句话说得妙!”许显纯叹道:“说的好。”郑菁既如此说,如今在场也有百人,许显纯自然不能再行逼迫。他又转向杨凌身旁的小叫花道:“臭小子,你和我走一趟吧。”
小叫花吐了吐舌头,看向杨凌。杨凌道:“呵,阁下又要以大欺小,行逼迫之事了?”许显纯心道:“这青年好生了得,年纪轻轻,不卑不亢,张弛有度。”他双手抱胸,淡淡道:“你待如何?”
他与杨凌连虽只拆了两招,但却知这人武功端是了得,实非在场诸人可比。倘若与他为敌,众人群起与之为伍,自己怕吃不了兜着走,故而对他多加容让。
“哼!我不待如何,只是看不惯阁下作风。”杨凌冷然道。
“朋友,你的武功远在这些人之上,我与你也素无冤仇,何必为了一个小叫花子,与我们锦衣卫过不去呢。”许显纯缓缓说道。
众人均想:“这倒是实话。”如今魏忠贤如日中天,锦衣卫势大人雄,与他们作对,能有什么好下场?
“我见你亦非不智之辈,何不极力促成这场武林大会?来日我在千岁面前替你美言几句,担保你为锦衣卫北镇抚司副指挥使!定助你飞黄腾达。”许显纯威胁加利诱,好不厉害。杨凌若是一答应,自己少了一名劲敌不说,这里再没有人敢说个“不”字,锦衣卫更是无形中多了一名得力干将,何乐而不为之?哪怕杨凌再有异心,想要除他,也容易得多。而杨凌从一介白身转眼之间荣任锦衣卫副指挥,可谓平步青云,谁人不羡?
杨凌身负血海深仇,但此时距离仇人越近,心思反而越为慎静,听了不禁大笑起来:“哈哈哈,普天之下有谁稀罕做太监的走狗呢?只怕仅有你许显纯许大人吧?”
研究历史的学者们往往把项羽输给刘邦的原因归结为霸王刚愎自用,不能用人。其实并非如此。在杨凌看来,刘邦之所以能胜,无非在于一个字,他比项羽能忍。这岂非是他在空灵的刹那悟出的人生之道?这个字要影响他多久?他又能持此道走多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