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兰之事既了,刘裕便遣散了一干人等,独独留下来刘义真。
刘义隆依稀猜到刘裕会对刘义真说些什么,并不多言,与刘义符等人一同告辞了去。出了前厅,刘义隆向刘义符拱手道:“大哥,三弟今日实在惭愧,未曾管教好院里的丫头,请大哥见谅。”
刘义符冷哼道:“分明是你的丫头偷了我爱妾的坠子,反到叫我受了父亲一顿责骂,爱妾还险些遭了板子,见谅?没这么容易!”
李玉儿感,刘义符的脸色果真好了许多。
李玉儿又道:“若非方才三公子替妾身求情,妾身说不定已经被杖责三十撵出王府去了。”说着开始嘤嘤啜泣,“往后再也无法伺候世子,妾身一想到这里,心都要碎了。”
刘义符见她哭得梨花带雨,方才的气愤已然消失殆尽,统统化作了绕指柔。他扶着李玉儿柔声安慰:“好了好了,咱们回琦园去便是。”
李玉儿便顺势倚在刘义符怀里,跟着刘义符往琦园而去。走出一丈之远,她又悄悄回头看了站在原地的刘义隆一眼,递给他一个感无甚变化,暗道这李玉儿也是有些手段的,否则也不会跟随大哥两年多依然十分得宠。他目送刘义符一行走远,才抬脚回了兰园。
院子里的丫头婆子们一个个面如死灰,干起活儿来也没精打采,显然都已经知道了沁兰被杖毙之事,见了刘义隆便犹如惊弓之鸟,生怕被他揭了短处,赶出王府。
刘义隆并未回自己的内室,而是去了一侧梁子高的厢房。他推门而入时,梁子高正跪坐在榻上发愣,神情略显哀伤。
梁子高闻得声响,这才回神,连忙下榻行至刘义隆身边,低低唤了一声:“公子。”
刘义隆点了点头,道:“还在想沁兰之事?”
梁子高不语,神情却比方才更加忧伤。
“你可是怪我之前在前厅的时候不救沁兰?”
梁子高哑声道:“子高不敢,子高只是觉得,沁兰虽然背叛了公子,但罪不至死,况那偷盗的罪名是我们强加于她的。”
刘义隆轻轻一叹,“她的确罪不至死,可侍卫发现她与二哥共处一室时,她便不再是兰园之人,而是梅园之人了。她是否能够得救,取决于二哥是否承认与她的关系,我已无立场再替她求情,你明白么?”
梁子高眼眶微红,“二公子实在太过冷血,沁兰献身于他,到底是他的女人,可事情一败露,他竟对沁兰置之不理,眼睁睁看着沁兰因他而死。”
“好了。”刘义隆拍拍梁子高肩膀,从怀里取出一袋银两递给梁子高,“你明日将沁兰的尸体发回本家,将这些银钱交给沁兰父母养老吧!”
梁子高沉重地点了点头。
“父亲想来已在前厅训责了二哥,且看这次他能不能消停一些吧!”
刘义真自是不肯善罢甘休,从小到大他从未受过刘裕这般狠厉的批评,言他心胸狭隘,乖张恣睢,不容于手足同胞,日后必然难成大器。不仅如此,刘裕更斥他冷漠诡谲,不仁不义,为求独善其身,随意抛弃侍婢,翻脸无情,往后谁也不敢为他所用,更不敢信任于他。
其实刘裕所言在理,譬如竹园刘惠媛的那位丫鬟青釉在得知此事之后,再不敢听信于刘义真,引诱刘义隆。然而,刘义真心中已生愤恨,又怎么会听得进这些逆耳良言?
当夜,刘义真便找来自己的心腹何良,询问道:“刘义符现今多久去一趟幼娘那里?”
这何良正是栖霞诗会当日在长亭中大放厥词惹怒司马茂英的那位灰衣人。
何良答道:“约莫四五日去一趟。”
“你去告诉幼娘,我不用光吃饭不做事的人。倘若她不能发挥作用,便叫她卷铺滚蛋。”
何良闻言陡然抬头,想到沁兰之事,神情便有些复杂。若是他们这些棋子于主人而言都没有用了,是不是会如沁兰那般被无情抛弃?
刘义真眯眼道:“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公子吩咐之事,属下这就去办。”
“等等。”刘义真叫住何良,“我有一计,你去告知幼娘,让她务必办成。”
何良转回身,听完刘义真交代的,这才离开梅园。
倏然又过了些日子,天气愈发湿冷,已入了寒冬。建康城地处大江下流,又有秦淮绕城,雨水充沛,是以冬季十分湿冷,穿得再多也仿佛温暖不了。
刘裕既为相国,又把持着朝中大权,宋王府里的吃穿用度自是不差。不过刘裕为人十分节俭,也不许子女太过奢靡浪费。
初冬时分下了场雨,气温骤降,把刘惠媛冻病了,高烧迟迟不退,险些急坏了刘裕。后来总算退了烧,张氏便在刘裕面前抹着眼泪道:“相国这般节俭,也不叫府里多做几身御寒的衣裳。妾身一把老骨头,自不怕挨冻,可孩子们一身细皮嫩肉,哪挨得住严寒?如儿年幼,此番要是没挺过来,妾身、妾身也不想活了。”
刘裕闻言亦是十分惭愧,他南征北战身体硬朗,自是不畏严寒,却忽略了子女并不如他这般耐得住严寒。当下刘裕也并无他话,想到今年会稽郡曾进贡了几匹上好的狐裘,便命人进宫去取,哪知属下回报说狐裘早已被皇帝拨给了褚皇后。
刘裕虽有三分意外,倒也没有不快,只命人取了另外的豹裘和蜀锦回府。
张氏得了豹裘和蜀锦十分欣喜,先紧着刘义符和刘惠媛做了豹裘蓬衣和蜀锦夹袄,余下的布料才依次分给刘裕的其他子女。
刘义隆因年幼时在张氏身边长大,上次又帮刘惠媛解围,张氏除去两个亲生子女,自是与他更为亲厚一些,于是趁刘义恭去太学院上学之际,先派人去兰园唤了刘义隆过来。
张氏住的地方是鸿辉苑,院如其名,又大又开阔,华贵典雅。
刘义隆进了鸿辉苑,立即有丫鬟将她迎去主厅。刘义隆跨入主厅,正见张氏跪于垫上,打着珠盘,便上前作揖道:“母亲。”
刘裕对已逝的发妻臧氏十分敬重,所以尽管张氏在王府中已是主母的身份,名义上却依然没有将她扶正,不过依旧允许几个孩子唤张氏为母亲,只已嫁的长女刘兴弟唤张氏为夫人。
张氏抬首,见了刘义隆便微笑道:“你来了,过来瞧瞧这几匹料子你喜欢哪匹。”
刘义隆知道张氏有心让他先挑选自己喜欢的,于是选了一匹白色的蜀锦。
张氏道:“你这孩子,成日只爱穿净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为谁戴孝。”张氏又拿了一匹天蓝色的蜀锦,与那匹白色蜀锦置于一处,说道:“裁衣服的时候,添些蓝色的料子,瞧着儒雅大气,也不会遭人误会。”
刘义隆点头道:“母亲说的是。”
“丹玲。”张氏唤了一名丫鬟的名字,“带三公子去量身。”
“喏。二公子请随奴婢来。”丹玲在前方引路。
刘义隆不疑有他,跟着丹玲出了主厅,一路沿着游廊往鸿辉苑后门行去。
出了鸿辉苑后门,刘义隆方觉出不对劲,便问:“量身的先生不在鸿辉苑吗?”
丹玲道:“那先生去给县主量身了,不在鸿辉苑,三公子随奴婢来便是。”
刘义隆微微蹙眉,转头打量四周,这丹玲分明是带着他往后院而去。王府的后院是府中家丁杂役住的地方,纵然量身的先生去给刘惠媛量身,不在鸿辉苑,也绝对不会在后院。他知道这是个陷阱,但绝对不会是张氏设的陷阱,看这拙劣的伎俩,恐怕是世子刘义符所为。
刘义隆忽然道:“丹玲,我需方便一下。”
丹玲急忙道:“三公子量了身再去方便吧!”
“无妨,你且在此稍候片刻,我很快回来。”
丹玲虽有些不情愿,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眼睁睁瞧着刘义隆快步走开。
不过须臾,刘义隆便返了回来,微笑道:“好了,你带路吧!”
丹玲松了口气,带着刘义隆来到一间雅致的厢房之外,推门道:“先生就在里面,三公子进去吧!”
刘义隆“嗯”了一声,抬脚进了厢房。他方走了几步,那丹玲立即将房门落了锁。
藏在外头的刘义符这方冲到了房门外,压低声音道:“怎么样?”
丹玲羞涩一笑:“世子放心,已经办妥了。”
刘义隆立于屋内,听到落锁的声音倒也没有多少惊讶,目光撇到摆在凭几上的青釉香炉,几屡淡色的青烟由炉中逸散而出,带着丝丝甜香之气,闻了叫人有些意乱情迷。
刘义隆自袖中取出一块浸湿的手帕捂住口鼻,走到房门处,扣了扣,喊道:“丹玲,你怎么把我关起来了?快放我出去,我有些头晕。”
屋外的丹玲和刘义符顿时露出得逞的笑容,不理刘义隆的求助,立即开溜。
刘义隆又扣了扣,确定屋外无人时,才往厢房内室走去,却见那内室的榻上躺了名香肩半露,着艳粉鸳鸯肚兜的秀丽女子,双目紧闭,口中呓语着:“水,水……”
刘义隆不禁蹙眉,上前将褥子拉上,将那女子裹严实了。好毒辣的阴谋,竟想害他与父亲的妾室通奸,只怕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那位好大哥便会带着人来这里捉奸了。
他有些苦恼地以手撑额,面上露出哀伤之色,为何人人都要逼迫他?为何身为手足却要彼此陷害?只因他与德音两情相悦,便使得两位兄长对他产生了妒恨之情吗?
此时此刻,刘义隆愈发坚定了要带着德音离开建康的想法,不仅仅是为了德音,更为了他自己。
刘义隆的目光落在榻上女子的面容上,她是父亲的妾室袁安娘。说起来,这袁安娘与司马茂英那位闺中好友袁齐妫还有些亲缘,她是袁齐妫的姑姑,原尚书左仆射袁湛的庶妹。
袁湛在世时,颇得刘裕赏识。然袁安娘生母乃是伶人,出身卑贱,待嫁时高不成低不就,刘裕便将袁安娘纳为妾室,在王府中的位份只低于张氏。袁湛去世后,袁家渐渐没落,袁安娘在王府中的地位也一日不如一日,没想到此时竟被人利用,成了对付他的棋子。
刘义隆沉思,那位袁六姑娘的姑姑,救是不救呢?他大可以甩手而去,可一会儿父亲来了看到袁安娘衣衫不整地躺在这里,恐也难逃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