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王府,兰园。
刘义隆盘腿坐于席上,面前矮几上摆一棋盘,黑子白子布满棋盘,各有优势劣势,棋局并不明朗。矮几一侧摆一尊浮梅青铜香炉,炉内点着沉水盘香,袅袅青烟由浮梅缝隙间飘逸而出。
刘义隆目光凝视棋盘,先落下一枚白子,而后又执起一枚黑子随之落下。
敲门声随之响起。
屋内侍立的丫鬟沁兰前去开门,梁子高走了进来。
刘义隆抬眼看了梁子高一眼,接着又落一子,淡淡道:“沁兰,你先退下吧!”
“喏。”沁兰引身而退,出门前将屋门关上。
梁子高走到刘义隆身边,看了一眼案上的棋盘,才道:“公子,不出你所料,皇帝亲口赐死了谢混。”
刘义隆长长叹了一声,复又落下一子,“皇帝人心尽失矣。”
“这是皇帝的选择,谁也帮不了他。”
刘义隆落下一枚白子,问道:“新任领军将军是谁?”
“原右卫将军谢晦。”
“是他!“刘义隆眉眼一挑,其间风情不自觉流露而出,“父亲不可能轻易放弃左右卫兵权,此人恐怕与父亲暗中有所牵连,须得用计试他一试。”
“怎样试他?”
刘义隆抬手:“不着急,谢晦既然接任领军将军一职,左右卫军中可有动静?”
梁子高点头:“有,常理传回书信,谢晦已将左右卫军中几员要职尽数更换。”
这常理乃是右卫抚军中郎将,是刘义隆新近安排于左右卫军中的眼线,只为时常了解刘裕在京中布军的情况。如今谢晦大换要员,常理之职恐也生变。
“谢晦这番动作,不知是否在父亲意料之中。”
“公子,另外还有一事。”
“何事?”刘义隆执起一枚黑子。
“谢涟已被发配边疆。”
刘义隆手中黑子“当”一声落入棋盘中,打乱了原本的棋局。
梁子高面露疑惑:“公子?”
“子高,父亲派人跟踪监视于我,你不曾发觉吗?”
“什么?”梁子高脸色大变。
“也罢,父亲麾下都是一等一的武将,派个顶尖高手监视我,你恐怕也难于发觉。”
梁子高面露惭色,“公子是如何知道相国派人监视你?子高确实从未发觉有人跟踪我们。”
刘义隆看着面前已经散乱的棋局,目光沉沉,“若非如此,父亲怎会对谢涟下手?他分明是知道了我在青园寺中与谢涟见面,回到府中才向他求情。父亲此举是要告诉我,我是他儿子,他打我一顿便罢,至于其他人,他绝不会手下留情。他更是在警告我,若我再暗中同他人接触,继而回来忤逆他,那么与我接触之人皆会惨遭不幸。谢涟虽名义上发配边疆,可途中父亲便会派人将其截杀,然后称他染病不治而亡。”
梁子高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啊?竟、竟然是这样的。”
刘义隆哀痛地闭上眼,“谢兄,是小弟害了你啊!”
梁子高亦是十分自责,“都怪我武艺不佳,倘若子林在公子身边,必能发现相国的人在跟踪公子。”
刘义隆缓缓摇头:“这不怪你,是我自己太过疏忽大意。况且,让子林留在德音身边也是我的安排。”刘义隆放下双脚穿鞋,“子高,你陪我去一趟西市吧!”
梁子高指着矮几上的棋盘道:“公子,你的棋还没下完。”
刘义隆回过身看了一眼棋盘,“不下了,棋局都乱了。”
马车由宋王府往西市行进之时,梁子高仔细留心,果然发觉有人在跟踪他们。他掀开车帘对里头闭目养神的刘义隆说道:“公子,确实有人在跟踪我们,要不要甩掉?”
刘义隆睁眼淡淡道:“不必了,一切如常。”
梁子高不再多言,转回去专心驾马。
刘义隆掀开车帘,瞧了一眼车外街道,又放下帘子,重新闭目。
如今这局面,虽然没能救回谢混,但至少说明那天他对刘裕所说的话有了成效。
刘裕是想夺/权,可取缔旧帝,建立新朝并非易事,须得天时地利人和,老百姓心中有一定认可度才行,否则便会使得好不容易稳定的局面再生动乱。刘裕可以不考虑朝廷局面,可他不能不考虑天下局面。北有强魏虎视眈眈,一旦刘裕发动政变,南国动乱,那北魏极有可能趁虚而入,届时势必烽烟四起。
如若到时南国百姓支持的仍是司马家,那北魏皇帝拓跋嗣以扶持侄子司马元瑜为名的入侵就显得名正言顺。倘若刘裕战败,就当真如刘义隆所说的那样,沦为王莽、黄巾、八王、恒玄之流的乱臣贼子了。
刘裕既有称帝之心,也当有帝王之胸怀。谢混乃司马德文最后一只臂膀,必须除去。可谢混一死,朝中局势必然出现倾斜,刘裕窃国谋反的意图也更加明显,所以方才有了太极殿中呈上胜邪剑退而求其次的计策。
刘裕主动交出兵权,向天下昭告,他并无谋反之心。而司马德文为了得到胜邪剑,诛杀忠于他的谢混,此举必然寒了臣民之心,使臣民之心无形中往刘裕一方靠拢。
如此一来,刘裕虽失了左右卫兵权,可既维持了朝中局势的稳定,又暂时为他自己洗脱了谋反的嫌疑,还让司马德文大失人心,一举三得之事,刘裕何乐而不为?
更何况,司马德文在朝中已无亲信,左右卫兵权交至谢晦手中,刘裕是否当真丢了这十万禁卫军的兵权也未可知。
刘义隆心中很清楚,以他父亲如今的权势和地位,根本无需顾忌傀儡皇帝司马德文,他只顾忌天下人,所以他要的仅仅只是一个时机,一个名正言顺的时机而已。
马车行至西市一家琴行门外,梁子高掀开帘子说道:“公子,到了。”
“好。”刘义隆弓身下了马车,看了一眼这家店的招牌,抬脚进了琴行。
店铺掌柜一见刘义隆立即丢下面前的客人迎了上来:“哎呀三公子大驾光临,小人有失远迎啊!”
被掌柜扔下的客人是两名女子,一名身着淡紫三色堇花襦裙,腰系杂裾,臂挽垂髾,头梳云髻,饰珍珠步摇,作富家千金打扮,另一名则作丫鬟打扮。
刘义隆道:“掌柜客气了,你先忙吧!”他转头瞧了一眼那边的两名女子,正巧那位富家千金也向他看来。两人目光撞在一处,那富家千金随之一愣,手中抱的乌木琴掉落在地,发出清脆声响,琴弦跟着断了两根。
琴行掌柜一看乌木琴被毁,一时心疼不已,冲上去拾起乌木琴,冲着那富家千金发起难来:“我说袁六姑娘,这琴你还没付钱呢!你摔成这个样子,让我还怎么卖?”
那袁六姑娘低着头怯怯道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就行啦?五十两,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袁六姑娘瞠目,“五、五十两?”
那丫鬟也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一把破琴哪里值五十两?”
掌柜恼了,“这是金丝楠乌木琴,知道什么是金丝楠乌木吗?袁六姑娘,我说你好歹也是官宦之家的闺女,不会连区区无十两都拿不出来吧?”
袁六姑娘果然面露羞愧之色。
刘义隆行至几人面前,伸手道:“掌柜,可否将琴借在下一看?”
掌柜忙将断弦的琴递给刘义隆,“三公子请看。”
刘义隆接过乌木琴,细细观察了琴弦接口,又拨了拨其他几根未断之弦,乌木琴发出铮铮之音。
那位袁六姑娘悄悄抬眸瞧了瞧刘义隆,见他内中一袭纯白大袖长衫,外披莹白大氅,袖口与领口皆以银线绣有细密精致的兰枝纹,脚上一双皂色云纹重台履,周身尽是富贵公子儒雅气息。加之他身姿挺拔,英俊不凡,眉如施黛,唇似傅朱,肌肤更是柔白胜雪,竟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
袁六姑娘看得呆住了,连身边那丫鬟也看得呆住了。
刘义隆看过了乌木琴,才道:“掌柜,乌木琴身并未受损,换上琴弦便是。”
琴行掌柜一脸为难,这刘三公子的意思莫不是让他放弃索赔不成?掌柜道:“不瞒三公子,琴行的大师傅前些日子才告假回乡,要过了中秋才回来。这会儿店里没人会换弦,总不能让这断了弦的乌木琴一直摆到中秋过后吧?”
刘义隆道:“若掌柜不介意,便由在下来换弦吧!”
“这、这怎好麻烦三公子?”
“无妨,你店中可有蚕丝弦?”
“有有有。”掌柜忙取了蚕丝弦来,又把刘义隆请到了隔壁,让刘义隆坐在软垫上换弦。
刘义隆倒也不客气,直接盘腿而坐,将乌木琴摆在腿上,把断弦卸了下来。
那袁六姑娘和丫鬟也站在一丈开外,看着刘义隆换弦。
丫鬟悄声道:“六姑娘,这位公子好俊,妙儿还没见过这么俊的公子呢!”
袁六姑娘压低声音:“你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了。”
妙儿丫鬟又道:“姑娘,你说他无缘无故出手帮忙,会不会是瞧中你了?”
袁六姑娘虽用眼神制止妙儿胡说八道,可脸颊却红了个透。再偷偷去瞧刘义隆,见他正专注地将蚕丝弦一端固定在琴额岳山上,然后一直拉伸至琴尾龙龈。袁六姑娘心中暗忖,这样俊的一个公子,专注的样子也那般好看。
梁子高立于刘义隆身侧,习武之人耳力过人,将那妙儿与袁六姑娘之前所说之言全听进了耳里,待刘义隆换好琴弦,便附在刘义隆耳边说了几句。
刘义隆微微一讶,不由自主抬眼去看那位富家千金,见她果然绯红了一张俏脸,不由自主在心中叹了一声。
刘义隆将乌木琴还给琴行掌柜,又取了两吊钱放在掌柜手中,说道:“乌木琴已经修好,这是琴弦的钱。”
掌柜笑得十分尴尬:“这这这……三公子帮忙修琴小人已是惭愧不已,哪还好收三公子的钱?”
“无妨,修琴只是举手之劳,掌柜不必放在心上。此次前来,在下是想问问,上次向掌柜订的凤首箜篌可有货了?”
“实不相瞒,凤首箜篌小店也是从波斯拿货,这来回一趟确实不容易,三公子恐怕还得再等上一等了。”
刘义隆了然地点点头,“那便先告辞了。”
掌柜立即举手相送,“三公子慢走。”
刘义隆行至袁六姑娘身边忽然驻足,淡淡道:“姑娘,在下出手修琴,只因在下是一位爱琴之人,不忍见好琴受损。对于姑娘,在下并没有别的意思,望姑娘不要多想。”
刘义隆言毕,也不看那位袁六姑娘臊红了一张俏脸,径自抬脚离去。
琴行掌柜噗一声笑了出来,待刘义隆离去,才道:“袁六姑娘,那位可是宋公家的三公子,恕小人说句不敬之言,你呀,怕是攀不上他!”
妙儿气愤地瞪了掌柜一眼,“你!你狗眼看人低。”
袁六姑娘一脸失落地喃喃自语:“原来他就是大公主口中的檀奴……”
掌柜哼了一声,“二位若是不打算买琴就请走吧!”
“姑娘,咱们走!”妙儿挽着袁六姑娘就往外走。
出了琴行,这主仆二人便在外头街道上看到了刘义隆和他的随从梁子高。
此时,刘义隆已被一群路人团团围住,许多妇女拿着蔬果鲜花往刘义隆扔来,一面扔一面高喊着:“大家快来看呐!美公子刘车儿在这里呢!”
刘义隆十分无奈地藏进了马车里,梁子高立刻驾车离开,后头还有一帮妇女穷追不舍,不停地往他的马车里投掷瓜果鲜花。
一老妇边追边喊:“刘车儿忙些走,让俺多瞧两眼。”
袁六姑娘失魂落魄地立于原地,注视着马车远去的方向,怔怔道:“原来他还是人们口中称颂的美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