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曦既驾,严霜凝华。
一大早,猫二慌慌张张闯进龙宣赫御帐,满口喷着寒气惶恐道:“陛下,军士来报,太子于昨夜率着本部兵马出营,至今未归,不知去向。”
案前,龙宣赫正用左手艰难握着朱笔批复京中奏表,一听没有老爹的圣谕儿子便率兵马离营,还是在三更半夜之时,顿时火冒三丈。
手中朱笔被掷了出去,在毡帐上划出长长一道殷红,龙宣赫怒道:“他这是要造反吗?”
“皇上…”猫二小心上前,“要命人将太子追回来吗?”
“由他去——”龙宣赫重掌击落在书案上,显然这一动怒牵动了右边伤臂,直痛得紧闭牙关隐忍。
“皇上——”猫二忙上前扶他依入座中。
龙宣赫犹自怒气难消:“朕倒要看看,他到底有了多大的本事!”儿子长出息,会造反了,老子奉陪到底。
直到傍晚日落西山,丞相及诸位随臣仍立在辕门前巴巴的望着,只盼着龙风真忽然率众归营,道一句,孤不过一时兴起,带人出去狩猎而已。可话又说回来,若真是出去狩猎,那人,带的也未免太多了些。
终于将儿子逼的卷铺盖走人,龙宣赫静下心来,心中总觉得有点儿…那什么…
这下,轮到猫二唠叨开了。
“太子其实是个好孩子,虽然犯了错,可他毕竟年轻呀。年少轻狂的时候,谁还不犯点儿错呢,皇上您年轻时不也犯糊涂么?重要的是改了不就行了!昔年小主子犯了错,皇上气归气却也不多追究,太子可是您亲儿子呀。”
唉,这可真是拿别人的孩子当做宝,自个儿的当棵草呀。猫二说的滔滔不绝、语重心长,一抬头,便遭龙宣赫狠狠白了一眼。他自然晓得那个白眼该作何解释。退至一边默默地掌嘴。
皇上而今可最忌讳别人拿他年轻时犯的糊涂事儿说事儿了。
丞相康德与新任太尉翟荣亦忙着在一旁敲敲边鼓:“虽说太子私屯兵马不假,可征讨掬月这一路亦是战功卓著,功过相抵,皇上不嘉奖他便是。何故…竟生出废太子之意来…”
龙宣赫并非那种顽固到油盐不进的皇帝,猫二等人的话他未必就一句没听进去。可听进去了又能怎样,他父子之间嫌隙已久…(就是出现了信任危机你懂不懂)
总之,龙宣赫并未将废太子的诏书颁布出去,却也没有要将太子召回之意。他只是对着两位老臣微微一笑,男儿志在四方,出去闯闯,见识见识世面亦没什么不好。
依墨柔然之意,龙宣赫将掬月所俘臣民全部放了,这自然也包括掬月王室自云山上唯一幸存下来的十三王爷——霁月。虽然石家人已杀了十、十一、十二这三位意图逃下云山的王爷。并将掬月王族几十年来借口斋月的丑陋恶行公诸于众并大肆宣扬,可令石兰没想到的是,龙祈皇帝竟将那唯一逃脱的小兔崽子给一并饶恕了,且还格外开恩的赐了瀞血草给他。
皇恩浩荡,被放的掬月臣民自然感激不尽。感激了自然要到皇上面前谢恩。然而一帮人闹哄哄跪在御前磕过头之后,却有一个十岁的黄毛小子留了下来,略低着头偷将一对乌黑的眼珠子盯着龙宣赫瞧。
紫檀椅上,龙宣赫瞧向面前这满身泥土的小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抬起头道:“霁月。”声音洪亮。
“霁月?”龙宣赫恍惚记得,他方被救上崖时,侍卫曾回禀说有位掬月小王爷吵着要自那条断桥上跳下去。他当时一心记挂着墨柔然。便随口吩咐了句。
“你就是那位要自桥上跳下的小王爷?”龙宣赫心底有些好奇,“你小小年纪为何要轻生,你的几位兄弟可都不曾这样过。”
那小孩回答得十分干脆:“所以他们都死了。”稚面上看不出丝毫的哀伤。
一旁猫二就奇了个怪了,这什么熊孩子,兄弟死了眼里连个泪花儿都不打一个。不由得问道:“你们…这是亲兄弟么?”
那小孩似乎生气猫二会这般问,拧眉瞧着他道:“我是掬月王皓月第十三位兄弟。亦是最小的一位,他们自然都是我的亲兄弟咯。”
彼时,龙宣赫已有些乏了,不想再与一个无知孩童多言,只沉声道了句:“你更应该感激庆幸的。是自己是弧月的兄弟。”摆手叫猫二带他下去。
岂料,那小孩听到这句,却立身反问:“难道皇帝陛下不该感激我王兄皓月吗?”
“大胆!”
龙宣赫挥手将猫二摒退。
“王兄临终前曾再三嘱咐我们,一定要自那条索桥上跳下去…”
座上,龙宣赫一愕,沉默许久,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冷笑。
或许不会有人知道,皓月情急之下踢下的铁球,原是为了救她一命。当然,龙宣赫不会告诉墨柔然这些,她的心,不需要再多装一个男人进去。
夜来风寒,吹送着一阵铮铮琴音,声声哀绝,令人心碎。龙宣赫循声来到墨柔然营帐前,进去,却是墨柔然端坐几前弹奏,一身简素,发饰白色绢花,降珠亦素立在侧。
“皇上…”见龙宣赫走了进来,墨柔然站起身来。
“这,还是朕第一次听你抚琴。”龙宣赫走过去抚着几上琴弦,抬头却道,“以后,不要再弹了!”
墨柔然一愕。
龙宣赫道:“乐者乐也,既然此乐并不能带给你愉悦,还奏他作甚?然儿,朕不愿你每日悲愁伤怀。”
“朕允许你为他伤心,为他难过,也允许你将他放在心里,但是…”龙宣赫伸手取下墨柔然刻意插入发髻的那朵素白绢花,面上明显的露出不悦,“你并不是他的亲眷,不该戴着这个。”
此时,降珠已悄悄退出帐去。
“可我也曾是弧月王妃。”墨柔然故意道,有意的躲避龙宣赫对自己的情愫。
“朕知道你那时是迫不得已!”他很生气。“朕会命人给他刻碑立传,会遵循上古典例灭国不灭祀,将掬月疆土的一部分赐给他唯一的弟弟并封他为王,朕会叫他的兄弟及掬月国后世子孙以他为福而不再以他为耻…朕能办到的朕都会去做。只要能减少你心中对他哪怕是一点点的愧疚。然儿…”
龙宣赫拉近她,眉尖疼惜:“别再这个样子了,好吗?”
墨柔然怔怔对着他如矩灼热眸光,痴愣良久,欠身拜道:“然儿,替弧月多谢皇上厚赐。”
“启禀陛下,太尉大人已在御帐外求见。”帐外忽有人禀报,打破了室内一瞬的沉静。
龙宣赫面对着墨柔然朝后退了步,转身出帐。
目送龙宣赫离帐,墨柔然回身来到琴案。她方一背过身。身后帐帘忽起,一阵寒风随之灌入,待回头察看,一个白影已赫然站在了她面前——白袍、墨发、银面具,一身风尘。
“无风?”墨柔然定睛一看。跑过去拉住一身风尘的无风欣喜,“你这几日哪里去了,怎么都见不到你的影子。”
“皇上命我悄去打探太子…”
他说到此忽又住口,似乎不愿再往下说,只瞧着墨柔然眸光耀动道:“然儿,你还记得云山上你我的约定么?”
墨柔然点了点头道:“我答应了随你回湘南到爹娘陵前祭奠,恪尽孝道。”
“你还记得就好。”无风略松了口气。唇角露出微笑,“我们很快便可以回去了。”
“只是…”墨柔然面上略显为难之色,略偏头道,“不知该如何告诉皇上才好。”
“千万不要!”无风听到这句登时大惊,一把紧抓住墨柔然手腕问,“你之前有向他提过?”
墨柔然一愕。摇了摇头:“还…没来的及…”
“那就不要提起,以后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为何?
“不管为了什么,总之你必须答应我,你我及你爹娘之事,你不可在龙宣赫面前多提一个字。答应我!”
墨柔然愕愕点头。
展眼,龙祈皇帝凯旋还朝的日子已到。降珠没有接受龙宣赫封赐,而是打算一直追随在墨柔然身边。她自小侍侯在弧月左右,而今弧月死了,她在掬月已没有亲人,即便坐拥荣华富贵终不过是深宅寂寥人一个。龙宣赫见她侍候墨柔然还算尽心,便允她一起回朝。
皇帝还朝的这一日,已身为石国国主的前太尉之女石兰,一身锦衣美服,颇有人君之度的率众出城恭送,那边,霁月也是如此。
龙宣赫不愧是龙宣赫,他将掬月所辖疆土划分开,一大半赐给了因曾助龙祈一臂之力而封为襄王的石大小姐。另一小半,出人意料地给了年仅十岁的前掬月国十三王爷霁月,封为笏王,并将部分皓月旧臣亦赐与他。而之所有赐一个“笏”字,自然是为提醒他要时刻紧记为臣的本份,莫要再像他兄长那般。
虽说笏王所居只是小小一块封地,但对于女襄王石兰来说,却如插了根钉子在她眼中。当然,这正是龙宣赫的高明之处。虽然这两国共享皇朝军队的庇护,可经历这场战乱,掬月王室与石家结下的仇怨早已使他们水火不容,更何况,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石兰眼里是断容不得沙子的,而在皓月那一帮旧臣的辅佐下,霁月亦会想尽办法牢牢的做好那根钉子。
而这两国的深仇大恨,对于兴兵累年,元气大伤,急需缓兵养的龙宣赫来说,是最好不过的牵制。
行到马车前,墨柔然扶着降珠最后一次回身望着埋葬弧月的云山方向。想到自弧月死后,自已并不曾为他做过些什么,甚至连他尸身都不曾找到拼凑完整便要永远的离开,心中郁郁。
女襄王石兰似乎看出了什么,上前执起墨柔然双手殷殷道:“妹妹,你放心,我会继续命人下崖找到弧月将他入土安葬,我会保他泉下安宁永不受任何侵扰,我还会为他母亲络琳妃修祠筑庙,这是他生前一直想要做的…”
“多谢姐姐…”墨柔然听罢心中感激不已,一时看到一边年幼的笏王。
“笏王年幼,我希望他能享有弧月不曾享有的平安顺遂。还望姐姐念在他哥哥弧月亦曾有恩于你的面上,多与他些照顾…”
石兰面上微微牵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