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真王自知道女儿的壳子无法剥离之后,很是躁郁了一段时间。直到干女儿抱着新出炉热乎乎的小干外孙来看他。他把那软糯糯的一团小心翼翼抱在怀里,那小人儿抓住他的大拇指不放,咧开没长牙的小嘴冲着他乐。真王只觉心里一阵柔软,先前的那些怨怼立即都烟消云散了。逗着小肉团玩了一会,真王偏过头问谢天意:“可取了名字?”
谢天意点头:“大名尚未定,小名倒是有。”
花卷。
真王:“……”
老人家抱着小花卷就不肯撒手,小花卷也爱和他亲近,小嘴巴贴过去,亲得干外公一脸的口水。真王毫不嫌弃,每日都要寻到魔宫里来,含饴弄孙,自是一派和乐融融。
每到回去的时辰便更加不舍。真王驾着云头行在返家的途中,只觉孤寂非常,越加想念梵苓。
冷不防后面有人唤他。真王回头,便看见自家徒弟和月老匆匆追了过来。
待站定后,紫宸先向师傅行了礼,后直接将来意托出:“徒弟已经把神女的魂魄投入凡世,想来经过几个轮回之后,神女的魂魄便可养全。”真王眼里的光闪了一闪,末了却皱了眉头叹气道:“就算是养全了魂魄又能如何,梵苓的壳子已经没了。”
月老赶紧道:“凡世里倒是有一副现成的壳子。只待神女养全魂魄,再勤加修习,壳子和魂魄融合成一体,应该不是难事。”
真王大喜,忙问:“喔?那现成的壳子是……”
“正是谢天意的原身。”
谢天意占了梵苓的壳子,自是回不去原来的肉身了。如今梵苓的魂魄无处可依,谢天意的原身也搁置着,正好把二者凑到一处。真王想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想到女儿仍有希望重生,不禁要流下泪来。
紫宸凝眉看向眼眶通红的长者,沉吟了片刻,自请道:“此次神女去凡世轮回,徒弟和月老也会随同下凡。师傅无需担心神女的安危,我二人定会将她妥帖护个周全。”
……
持续不断的争吵声。
男人把脑袋探了半个出去。楼下停着辆大卡车,各种家具物件堆放在路口上,过往的住户小心翼翼地绕开。两个中年男女指着对方的鼻子吵得正凶,穿着校服的少女坐在高脚凳上,细瘦的腿不规矩地荡来荡去。像是觉察到了什么,缓缓抬了头。
刘海细碎又凌乱,大概是因着天热出了汗,软塌塌贴在额头,看起来有些邋遢。五官倒是秀气的,挺翘的鼻子,小巧的嘴巴。那双眼睛毫不躲避地迎向男人的视线,带着不符合年龄的锐利和冷漠。
她冲男人比划了一个去吃屎的手势。看到二楼的窗户啪地一声合上,她满意地咧开了嘴。
新搬来的住户,夫妻俩再加一个女儿。搬来的第一天,就因为归置的问题在楼下争吵不休,之后更是每天都能听到摔椅子砸盘子的响动。作为住在他们楼下的直接受害者,男人在静静忍耐了三天后,终于去楼上按响了门铃。
拖沓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啪嗒一声,门开了。身量单薄的少女仰着脸看他。她的裙子皱巴巴,头发蓬乱,一边嘴角高高肿起。她神情戒备地看着他,像是一只随时准备扎人的刺猬。男人顿了顿,快速环视了一下她身后脏污遍地的地板,低低开口:“需要帮忙吗?”
少女翘起嘴角。大概是牵扯了伤口,不屑的表情微微扭曲,看起来有些可怜的意味。
哐当。门被重重甩上。
男人站在原地,若有所思,这样沉默了一会才慢慢离开了。
……
夏雨倾盆。男人撑着伞,手里抱了几根法棍,避开水洼,缓缓往楼道走去。
啪。一记响亮的巴掌。
透过细密的雨帘,隐约能看见几个身影拉扯在一块。衣着暴露的女孩子把那个瘦巴巴的身影围在中间,嘴里叽里咕噜骂个不停,不时拿手推搡着她。男人走过去,有意无意地咳了一声。
太妹们悻悻地散了。临走前不忘对她比个威胁的手势。少女仍旧昂着头,头发和衣服都被扯得乱七八糟,表情依然无所谓。
男人收了伞,在她面前站定。俯脸打量了她几秒,把手里的法棍递过去:“附近的面包店买的。刚出炉,还热着。”
少女接过法棍,放在鼻端嗅了嗅。她的指甲有些泛白,显然的营养不良。
那根法棍在半空里划了一道优美的抛物线,最后落在积了雨水的低洼里。男人身上被溅了几点污水。少女像是恶作剧得逞般地笑了,背起破旧的双肩包蹦跳着进了楼道。
……
来自楼上的噪音依然持续着。这晚似乎比往常都要来得大声,男人的谩骂,女人的尖叫,伴着物品清脆的碎裂声,在静谧的夜晚听起来格外清晰。男人无奈地起身,拿起一包烟去了阳台。
门铃声清脆响起。他摁灭烟头,去客厅开门。
少女散着头发,伸手向他:“给我一支烟。”
“没有。”
“我看到你抽烟了,就在刚刚。”她眯着眼睛盯着他,表情笃定。
她窝在宽大的沙发里,姿势熟练地夹着烟,表情渐渐松弛下来,透出几分符合年龄的天真。男人隔桌站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几乎都覆着伤痕,新伤叠着旧伤,深浅交错。
楼上的争吵戛然而止。几分钟后,过道上已经停了救护车警/车和一堆看热闹的住户。女人躺在担架上,双眼紧闭,额头的鲜血淅淅沥沥洒了一地。男人被警察扭着手塞到警车里。警/笛声渐渐地远了,原地仍留了许多热烈讨论的看客。
男人从阳台返回,少女已经缩在沙发的一头睡着了。她的眼皮轻微地抖动着,表情看起来有些僵硬和不自然。很显然,她今晚不想回家。男人没有戳破,从卧室抱了一床薄被过来给她盖上,然后轻轻摁灭了客厅的灯。
第二天他打开卧室的门,少女已经离开了。
这之后男人在出入往返的期间,也曾和她远远打过几次照面。每次她的身旁都聚着一些看起来流里流气的少年,她脸上笑和他们并无不同,轻狂又刻意,有些模仿大人不成的拙劣意味。她坐在栏杆上,把指尖含在嘴里,冲他响亮地打了个唿哨。一旁的少年拍着手起哄。男人目不斜视,缓缓走过,恍若未闻。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爬山虎已经蜿蜒着浓绿,铺满了整面外墙。男人站在阳台上,看从远处踢踢踏踏走近的少女。在外游荡了整两月的少女规规矩矩地套着校服,看起来有了几分学生的样子。只是脸垂得低低的,看不清表情。
后面急急追过来一个白胖的妇女,揪着少女的书包不放,尖利的嗓音传出去老远,霎时间就引来了许多闲人。男人走出楼道的时候,正好听见妇女在大声控诉着少女的罪状。
男人是认识这个妇女的。她家的法棍很好吃。
正是下班放学的时间,店里来了挺多顾客,妇女一边忙着,一边注意起那个转悠了很久却什么都没买的少女。等到少女随着人流磨磨蹭蹭地离开了,妇女立即清点剩余物品,发现少了两个杯子蛋糕。
于是揪住少女,要检查她的书包。
少女护着书包,尖声分辩着。有些看热闹的倒是认得她,指着她开始议论纷纷。无非是她妈妈被打得半死,爸爸被关进了看守所,而她早就是个没人管教的野孩子。个别过分的,就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小年纪不学好,长大要跟她爸爸一样进局/子的。少女听了,刀子似的眼风扫过这些事不关己的旁观者,表情狠厉得像是要杀人。
男人走过来,掏出钱夹:“蛋糕多少钱?我来付。”
妇女怔了怔,刚要报了价格,少女却狠狠推开男人的手:“你为什么要帮我给钱?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偷了她家的东西?”
她梗着脖子一气向楼道里冲去,妇女的反应力惊人,从后面一把扯住她的书包。少女被带得跄踉了一下,早就破旧不堪的书包从中间撕扯开,纷纷扬扬的彩色纸屑飞扬出来,盘旋着落了一地。
在开学的第一天,所有的书本资料都被撕成了碎片。这就是她死命护着书包的原因。
亮出利刺,也不过是想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罢了。
男人皱眉。看来她在学校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书包里并没有妇女笃定的杯子蛋糕。妇女缩回粗壮的手臂,悻悻离开。看客们也伸伸懒腰,摸摸鼻子,有些意犹未尽地散去了。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向那个背影单薄的少女说声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瘸了一条腿的清洁工慢腾腾挪过来,耐心地清扫着积了一地的纸屑。最后直起佝偻的背,向男人无奈一笑。
“星君啊,这女娃子确定是神女转世么?好乖张的性子!若不是她周身散着仙气,小仙真是不敢确定呢。还有哇,咱们不都是来看护神女的么?”月老挥舞着手里的笤帚,不满地嚷嚷,“您倒是个体面的,小仙怎的成了这么个身份!”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