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场梦我们都不曾知道它从何处开始和结束,只能依微记得过程中的片段,梦总是在最紧张时停止,下次便不再前后连贯,但田丰常常有种感觉,仿佛仍然有个纪年在梦的最深处,所有的一切应该都源自那里,像是少女细嗅蔷薇的场景,洁白透明的雪团,一些模糊的形状,甚至看到了树的眼睛。他不止一次地试图靠近它,觉得只有看清楚后才能弄明白,为什么今天是这个样子,明天将会到哪里去。
田丰还有个好朋友叫薛迁。田丰是贵族,而薛迁是平民,但这一点都没有妨碍他们成为亲密的朋友,因为孩子的心灵只属于空气,属于阳光,并不属于父母或者其他人。他们谈得上话,也许出自于两个人在某些方面都有着奇怪的想法。比如看见一只睡觉的猫,薛迁通常会歪着头,发表他有趣的理论,当猫在睡觉时它会梦到什么?他确信猫会梦见大嚼沙丁鱼,田丰说应该梦到水中发光的鱼钩,因为这才更不合常理些。
如果你细细观察这名普通的哨兵,会发现他称得上是值得信赖的伙伴。他似乎出身平凡,也没有赫赫功名,他安静地走着自己的路,谁也不去打搅,同时也没有谁来烦扰他,你要是问他姓名,他会简洁而谦恭地回答一声:“薛迁。”
这个和善、卑微、衣着寒伧的人,总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使命。站岗时他笔直的立着,几乎可以整个早上保持立正的姿势;巡防时他有自己的一套顽强作风,无论是悬崖绝壁的边缘、充满荆棘的丛林深处,还是渺无人烟的隐蔽小溪,都留下过他侦察的脚印。
谁能像薛迁那样泰然面对生活呢?独自在荒山野岭出勤的夜里,他会用青铜剑砍下结实的云杉树枝,经过片刻的劳动之后,做成顶轻巧的帐篷,抱膝而坐一个晚上,如果换成别人,一定会闷得发慌,可是对于他来说,倒是确实享受了一段悠然洒脱的乐趣时光。远处流光溢彩的霓虹、曲径幽深的酒肆、大雨间歇的星空、还有山坡上的湖光倒影,透过清凉苍炯的山岩折射在脸上,他温和地看着,直到天际透出点点微弱的亮光。
从军的风吹雨打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那身朴素无华的衣服,难以掩饰他年轻、俊朗,以及眉宇间流露出的英气,也有爱慕他的女孩试图接近薛迁,可他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仅此而已,似乎他的内心是无情的。其实世间有那么种躲避,恰好象是追求。只不过他所求甚少,因而给人的失望也越少。
不管怎么说薛迁倒也不是完全孤单的,有个姑娘陪伴着他,那姑娘就是他的堂妹薛媛。
他们就住在郊外的一排小屋里,云庭的热闹景象在这里荡然无存,绵延的野地荒芜着没人来照料,人们将在战争后废弃的石屋稍加修缮,便成了新家。由于是用整块的条石砌成,所以看起来跟周围的树林融为一体,并不宽敞的院子里,栽种着几株果树,推开木门,有条狭长的山泉潺潺经过。自从薛媛搬来后,便俨然担负起这个家里管家和仆人的双重职责。
兄妹俩的生活是清苦的吧!他们家里除了日常所用的铺盖、木器外,没有其他多余的摆设,正餐通常是一盆青菜、土豆、偶尔有几块肉或者一条鱼。妹妹常吃了几口,推脱不饿,把自己的饭菜拨到他碗里,“不好意思,要你吃我的剩饭”;哥哥呢,也常常象秘密干坏事一样,偷偷把鸡腿埋在妹妹的米饭底下,饿着肚子溜之大吉。寒风乍起时,会让他们吃点额外苦头。即使在门板缝隙间钉上封条,冷嗖嗖的空气还是会拐弯似的钻进屋子,把被窝里的薛媛冻得瑟瑟发抖。薛迁说要出门巡夜,将自床的被子加盖在她身上,可是有一次,她半夜梦中惊醒时,却发现院子角落满满的落叶堆里,有个男孩额角挂着晶莹的冰霜,正蜷成一团睡觉哩。
但是这些又有什么要紧的呢?最娴静的日子总是那么让人留恋,薛媛似乎安于平静无忧的生活,人间稀有的珠宝都是有价的,但是少女天真无邪的笑容是无价的。她扎着简单的头饰,黑亮的浓发透出皮肤格外雪白,容眸流盼的眼神中,仿佛可以看出聪颖又温婉动人的内心世界。当她在沉睡的山谷中嬉戏时,美丽的侧影与天上漂浮的白云相映成趣,引得野兔停下脚步观赏。就如同那些被埋藏在书架深处的书被人们称为“夜莺”一样,她也甘愿被人遗忘,偶尔有时侯,她们也还是会嘁嘁喳喳的。
有一次,她调皮地挽起薛迁的手,俏丽地笑着说,“哥哥,你还没女朋友吧?在你没找到喜欢的女孩子前,我的手借你牵牵好了哦。”
每当薛迁深夜未归时,如果她还没睡着,就披上青绫小褂,坐在院子里葡萄架旁的木凳上,仰望夜幕里的繁星,没有比此刻广袤无限的宇宙更显得谧静、安宁,她沉思冥想,那些遥远闪烁的星星是正靠近她,还是在离去?她总是很安祥,尽管知道哥哥的职业充满凶险,但是从不过分忧愁,因为她早就下定决心,万一有天薛迁遭遇不测,她也决不再存在这个世上了。
有时看到她依偎在藤蔓旁浅睡,薛迁露出有点甘甜、又有些微涩的笑容,轻轻把她唤醒,只见她袖口还残留着枕湿的斑驳泪痕。我们还不知道,这对自然纯朴的兄妹,其实一直隐瞒着自己真实身世,为的是不给其他人带来麻烦。所有那些春天般温暖的童年记忆,也许,只有在梦里才能重现吧。
最近一两个星期以来,薛迁发觉云庭已越来越不平静,北衙、哨兵营和南衙、和铁浮屠,柴爵、赵氏之间的矛盾已经是家喻户晓了,不时会发生小规模动乱,整个城就像烈日下暴晒的火药,即使再出现零星的火苗就会引起大爆炸。他多次遇见骠骑兵在攻角一带游荡、寻机滋事,为了保护无辜的人不受到伤害,他只得在街上不停地忙乱,走个不停,常常凌晨回到家,倒在草褥上就睡着。
出于对报复的警惕,田丰暗中保护春熙,不久又托付戴胄安排她到别处去做侍女,然而并不是任何问题都能靠躲避解决,他思前想后,找来薛迁商议,都认为云庭纵横交错的地道可以作为将来战时的避难所,用来储藏食物,运输物资和紧急撤离,还可以对敌人采取严密监视,因此马上要去疏通修缮。所以这些日子,他们有时要像矿工似的深入地下,挖筑工事隧道,或者像工兵似的攀上绝壁去搭建碉堡。
在帝国的很多城市,隧道、排水渠等设施被埋在地下沟槽内,这些管道随着时间的推移被不断拓展延伸,最终变成一个下方与上方同样复杂的城市构造,在某些情况下,你可以从歌舞剧院后门的风井口下去,沿着又陡又窄的铁皮楼梯,差不多数上260级台阶,下到离地面有12层楼高的距离,在竖井底部的岩壁两侧,会看到有个洞口,这条通道路面高低不平,一路都是废弃的铁丝网和照明灯,你必须盯着地面埋头走,要走很久,才会从海边堤岸下某处隐蔽的通风口中重见天日。
可以看出他们才开始这样的工作不久,田丰皱着眉头还不太习惯,两人来到一座空置许久的城堡,它建在云庭南部的垦青湖畔突出的岩石上,优美而狭长的彩色玻璃窗户与高耸入云的尖顶散发出独特的英雄主义之美。
走进空旷的古堡,地板上已经被厚厚的苔藓覆盖,上面还有像是野兔、鸽子一些动物足迹。薛迁将角落的一块石板移开,露出了破败的地道入口,他们先后跳了进去,浑浊的光线飘散在昏暗的隧道里,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味道,简直难以呼吸,
地道的开始阶段非常狭窄,只能一个人侧着身体通过。这里面是如此湿冷,他们都后悔没有穿上厚厚的衣服。突然,不知什么东西掉到了田丰的肩上,他的脑中立即闪过一千个恐怖念头,他毛骨悚然地抖动肩膀试图赶走它,但肩上的物体仿佛是用利爪钩住了似的,田丰使劲拽住薛迁的胳膊,大喊大叫,薛迁举起风灯照过去,发现原来是一只黄色的折耳小猫,长长的胡须像金属般折射出炫目的光线。
“你看,我抓住它了,是只猫。”薛迁伸手把它捧了过来,那只可爱的小精灵好象故意要展露它友善的脾气,将胖乎乎的圆脸贴在他的手上,喵喵喵地小声叫唤。
田丰显然还惊魂未定,他用疑惑的眼睛在询问它,“真是个怪家伙!它的耳朵不像其他猫那样直立,而是有点像小狗那样耷拉着,据我所知,这是种贵妇们爱养的名贵品种呢,怎么会被人遗弃在这地方?”
“说的对,我们带它离开这儿,没准还能送还给失主。啊,你为什么要笑呢?”薛迁看见田丰像是想到了什么念头,眯着眼在笑。
“没有什么。我得说,这个举动也许会叫它的主人很为难,你想,如果一个女人钻进阴冷潮湿的地下通道,匆匆忙忙的离开都没顾上自己的猫,会为的哪种目的呢,恐怕多半是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当他们又往前行进了几百米,薛迁在前头带路,来到军械库的地底,那儿是唐门的辖地,他从怀里掏出地图比对了下,这条通道的出口在库房旁杂草丛里,要到达那儿,必须穿过一个废弃的采石场矿洞,然而这条路的尽头被坍塌的泥土堵塞了,薛迁敲了敲土墙,发现那边是空心的,于是两人拿出带来的铁铲和镐开始撬挖,那只小猫一边看着这个,一边看着那个,不安地来回走着。
薛迁神情专注地清理着沟中的淤泥,淤泥里似乎有坚硬的物体,他在拿铁镐挖了数下后,直接在铁镐扔到一边,伸手在淤泥里摸索了一会儿,紧接着一使劲从淤泥里抠出一大块东西,那是块银色的矿石,有着锯齿状的断口,布满钢灰色的光亮条痕。
就在他想看仔细的时候,只听轰的一声,地道的顶部发生了新的塌方,一下子把回去的路也堵死了。小猫惊慌失措地扑进薛迁怀里,他心绪稍定,想起以前的经验,矿坑通常不止有一条通道,应该还有平行的地道在附近,他们只要能挖通之间的隔断层,就可以从另一条地道出去。于是他跟田丰找准方向继续挖起来,没过多久,他们终于挖到了椭圆形的窖井下水管,田丰在管壁凿开个洞,探身爬了进去。
“来吧,快来,我们可以出去了!”田丰撬开井盖,兴奋的在那头喊。薛迁夹着猫也很快钻出了地面。
此时疲惫不堪的两人总算松了口气,但那只折耳猫就像是发现宝藏似的欢喜雀跃起来,原来这里是个私家花园,古老的淡绿色石墙将它围住,层层叠叠的阶梯形花圃种植着各种花草树木,园间开辟的小路都是用编织整齐的柳条铺成,并在底下垫上砖瓦防止雨水渗漏。
“罗伊,你去哪里了?我找遍了这里都没找到你!”从两人身旁的月桂树后转出一个女孩,她急切地从薛迁手里夺过那只猫,略带责备的口吻说道。
女孩容貌俊俏,穿着胭脂衫和水蓝绸裙,薛迁表面上没去理她,但以一种不易察觉的目光向她注视了一下,又迅速地移开,田丰倒是一直看着她,像是遇到了熟人,高兴地说,“好呀,唐莺,没想到我们游荡到风神山庄了。”他接着问,“这只猫是你的?”
唐莺笑着回答:“你好呀,田丰,你们怎么会从那里钻出来?把我吓了一跳。罗伊是我养的,前天夜里我和它在花园里玩,瞧见有个身影一会在树林里溜达,一会又立在墙角发抖,我们想去看看是谁,结果被他逃走了,连罗伊也找不见了。”
“它待在军械库的地底下,我们在疏通地道的时候发现了这家伙。今天差一点就给我们都活埋了,真晦气。”他回答。
“好了,罗伊觉得你们应该得到酬谢!”她捋了捋小猫的耳朵,“收下吧,算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随后开心地把一块马蹄形的金锭递在薛迁手里,还没等他推辞,田丰一把抢过金子来,塞到薛迁的裤兜里,“啧啧,好极了!看啊罗伊的脸蛋多美,毛发多漂亮!我要爱上她了。哈哈,薛迁,至少跟她握握手吧!喂,你干嘛脸红了啊!”
“呸,去你的。”唐莺忍不住笑出来,“咦?你怎么会有三叉戟的刺青?”她发现薛迁左前臂被刮破的袖口露着一个符号,外形和长柄的鱼叉很相似,中间的刺较两侧的刺长,两侧的刺向外弯,并且有倒钩,“这是修罗岛的族徽吧!那你一定也听说过那个古老传说,据说你们的祖先是修罗岛的领主,在那里埋藏着的、不可思议的巨大宝藏…”
薛迁无奈地摇摇头,“恐怕不是这样的,人们尽管都这么说,但是直觉告诉我那只是传说,宝藏是不存在的。”
“可是,我听父亲讲过呢,修罗岛上的鬼薪一族才是这世上真正的大贵族,他们积攒了各式各样、堆积如山的珍宝,这笔数目庞大的财富被藏在消亡边际的某个岛上。”
“从来没有人知道修罗岛在哪里,而且你也应该同时听说过幽灵舰队的传说吧?”
“我听说过。”
这件事要追溯到遥远的朱雀季时代,白帝国陷入了某个强大神秘敌人的攻击,它们被叫做“幽灵舰队”,这些冷血杀手在黑夜里具备隐形能力,肉眼无法看到,也就没办法还击,帝国的军队被追着打,找不到有效的对付办法。于是夜晚成了最恐怖的时候,帝国的士兵成了这个杀手的靶子,被黑暗中的刺客挨个射杀,他们眼睁睁看着同伴依此倒下却无能为力,对能活到天亮已经完全绝望了。
危难时刻,有个叫青籁的隐士下山,青籁有种“重瞳八彩”的特殊本领,他每个眼睛里有两个瞳孔,并且会出现各种奇异的色彩,能够侦察出隐形的能量,可以说,是他的出现扭转了战局的胜负,幻影杀手失去了隐形的优势,最终被打败。
这些敌人逃出陆地遁回到海上,从那以后,消亡边界被一条绿色海平线分割,越往外走就越变得异样恐怖、沉寂,只要有人到那里去,就会像掉进魔窟般消失,遭到可怕的命运。因此,即便真的有修罗岛,也是没有办法靠近一步。
“这是你和薛迁的秘密,现在开始也是我们三人的秘密!”唐莺微笑着说。
“一点不错,”田丰说,“你看,这个秘密被你知道啦,你喜欢探险吗?我们早就想去,将来抛开一切也要去航海的!不过现在,我更想来点可口的米酒、一点干净的饭菜,两个可怜的士兵累得已经抬不动腿啦,唐莺,假如你没有其他事,我们一起去吧,让未来的修罗岛的领主来做东,好哇。”
那只不随大流的珍贵宠物,正伸出松弛柔软的足趾,在薛迁脚边蹭来蹭去,仿佛在表示它很友好。薛迁看到唐莺用小女孩特有的热烈眼神期盼地望着自己,如果有谁看过了这双眼睛的黛青色,就不会再觉得任何宝石还能称之为迷人了。你可以想象少女清新优雅的脸庞,少年挺拔利落的身姿,绿树、鲜花、雕塑和静谧的池塘,带来赏心悦目的和谐美感。
年轻人的相逢总是这样,特别突然的不期而遇,只有在很多年后,我们才能知道,当初年少的我们该怎么做,或者说此时,是看不见的命运之手在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