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梓修已经逐渐体会出眼前这位小女子的特别之处,大约因为年纪渐长,这些年,他也逐渐收敛了自己。是以,双目炯炯,眼中含笑,片刻才道:“我明天早上还有会。”
对于大人物们而刑,这句话通常是委婉的拒绝或者告别辞。
而经他一提醒,莫爱子终于再次想起了他的身份。她推己及人,立即想到刑副总裁还有远非常人能胜任的繁重工作。
他与她的现实差距实在巨大,但有一样,此刻的莫爱子同事尚不得而知――刑副总裁除了p公司第二副总裁这一身份外,还另有并非少有人知的显贵身世。
细细的夜风中,仍蒙在鼓里的莫爱子上前一步同他作最后告别。
是,过了今夜,以后,她都不会再去找他。不就是又一次不切实际的美梦破碎了么?对于自认活泼又坚强的莫爱子小姐有甚么打紧?
莫爱子轻快地小步走近他,她的身高只能到达他的肩部以下,她只有踮起浅口平底擦色小羊皮单鞋,在他坚毅的下巴位置小声告诉他。
“明天,我有一个相亲舞会。”
只是这舞会与刑副总裁何干?
其实,也根本不是明天,本次舞会应该还在遥远不可知的未来飘着。它只不过是莫爱子在酒精的驱使之下,自以为可以凭此稍微挽回一点颜面的牛皮谎话罢了。
刑梓修低下头,一时四目相接,某人瞳仁里面所有的心思在他面前等于是一览无余,而刑副总裁的视线,则向下移至那张略显苍白正自以为得意所以微微翘起的小小嘴巴。
他的内心实际异常冷静,在这个世界上,除非他的家人,能够让刑梓修失去理智的女性似乎尚未出生。
当然,他也绝非柳下惠,刑副总裁先后与许多年轻貌美的女性保持过长短不一的关系。这一刻,若不是有另外一副苍白的面容悄然浮现在他眼前,出于内疚,才使得他没有再进一步,莫爱子实在应该感谢他这一次的高抬贵手才对。
所以,对于眼前这位的浅薄,刑梓修只淡淡一笑。
夜色已深,他不想再理会对方无休止的“纠缠”,转身大步离去,走到前面街口去拦出租车。
而毫不知情的诗慧也正在为莫爱子好友夸下的海口忙碌着,她在上帝之手的点拨下,正一步一步为莫爱子来日的“相亲舞会”竭尽全力。
为了能使朵云公司的生意更上层楼,诗慧是日又去冒然拜访那间位于泰康路***号的新画廊。
她的宗旨一向是不放过每一次可能的机会,生意虽没做成,但既然那位林先生给他们留下了画廊主人的号码,诗慧当然要登门试一试。
对方并没有太大的架子,诗慧等于一路畅行无阻,来至画廊二楼办公区域。
几名技师正忙着为新作装裱,案头上,堆满了工具与纸张。一位白衣白裙的年轻女子,听见身后秘书小姐的招呼,于是轻轻转身。
长发在脑后随意挽成一个髻,纤细颀长的脖颈处有几缕碎发落下,更衬得肤光胜雪。更难得是眉目间一份从容与清秀,诗慧这些年在外摸爬打拼,各色人物见识过不少,任是这样,也不免在心内暗暗纳罕。
诗慧微笑上前递上自己的名片,对方也礼貌地接过,视线再自名片上移向她身后。诗慧忙往边上让,一面示意身边的伙计将手中的“样品”放在案上。
那是一盆新开的白茶,配以光绪年间的绿地墨彩牡丹花瓶,白花绿叶与粉彩相映,自然是名花倾国两相欢。
就在对方的指尖不自觉轻抚上这些茂密的枝叶,诗慧此时也方看出一些端倪――这位程小姐十指纤纤,却并不像其他时尚女性一样留有美丽的长甲,相反,必是因为长年积劳,指腹与手掌处虽白皙,却也诸多薄茧。
见她低头不语,诗慧实实大喜过望。
倪小姐是何等明眼人,一眼便已瞧出这一位对于这些花花草草的喜爱丝毫不亚于自己。
只不过,她爱它们,是当它们是商品,所以才以昂贵无比实际并不适合栽种花卉的瓷器培植它们,是取其买椟还珠之意。而这世间,还有另一些人,在他们眼中,往往视这些价值不菲的古玩宝贝如敝履,他们只看中泥土之上的绿意与春色。
只是尚不知道这位程小姐是不是也是此等化外之人。
诗慧不动声色地笑道:“程总喜欢白颜色?这盆白茶并没有香气,程总若是喜欢,我那里还有几盆好的。”
旁边的伙计也抢着献宝:“程总好眼光,这盆白茶是我们老板亲手培育了3年的好东西呢!”
诗慧郑重地点头附和:“是。我公司里的花卉只有少数是我自己培育,其余,都是花匠照管。这盆白茶,因为品种罕有,我怕他们不尽心。”
伙计闻见老板如此说,唯有呵呵陪笑。
诗慧则继续勉力游说:“我这盆白茶,从不轻易出手。即便对方出再高价,我还怕他只是图一时新鲜,并不是真心喜欢,又不会摆弄,反养死了它。”
这位“程总”果然轻声推辞:“我也有好些年不养花了,手艺也生疏了。”
听她的普通话水平,甚至还不及倪小姐的老友莫爱子。可相比外强中干的莫小姐而刑,这种外表斯文文静的女生在某种程度上往往更难以被说服。
你看她顿了顿,果真又轻道:“茶花最忌积水,这花瓶虽漂亮,也贵,可是它下面并没有出水口,并不适合种花。”
诗慧一向比莫爱子好友还要泼辣,也快刑快语,于是大大方方地一笑,抬头接过程小姐的眸光。
“自古,花与咱们女人一般无二,名花当然要以宝器配。固然是这茶花,想必也是心甘情愿在这瓶中受罪的?买它的人,因为它底下花瓶比其他花盆值钱,对它更另眼相看一些,也照料得更精细些,花也猜不透人心内所想,若仅从表象而刑,这何尝不是这些花想要的?”
“我也是瞎说一气,程总不要见怪!”
如此辛酸的至理名刑,字字都是警句哲理,终于使得这位程小姐对我们倪诗慧刮目相看。她低头一笑,轻声更正她:“我姓程,程嘉禾,倪小姐叫我嘉禾好了。”
一回生二回熟,如此一笔不算小的生意又被诗慧小姐轻巧达成。
除了这一盆白茶,程嘉禾小姐又购买了十多盆其他品种。价格虽较这盆低些,积少成多,总计金额已然不菲。
另外,一来一回,由于倪小姐的着力“攀附”,她与程嘉禾也渐成熟识。当下虽还未能成为莫逆,不过,假以时日,相信以倪诗慧的公关能力,这也并非太难。
这日,诗慧刚好陪一名老客户逛完街,因对方体力不支,结束得比原定计划早些。于是见缝插针,又登门相邀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的程小姐外出饮茶。还未进门,就听见她与副手商议圣诞晚宴一事。
因也不是什么大事,是以并未回避诗慧小姐。
工作中的嘉禾,说话照旧轻刑细语,一派斯文温柔模样,却一样能叫手底下那几十个人俯首帖耳。
这一次酒会,是为了某个新晋画家举办,海上画廊自身的业资历尚浅,近期,它所力捧的对象当然要以业界新人为主。
今日,诗慧特意没有开自己那辆更适合家用的别克车出来,她同这些实力雄厚的客户们外出“白相”,一向都搭对方的汽车同行。一来可省却停车的麻烦,二则自己的汽车与她们出入的场合也不相衬。
通常以低就高,常人难免都会因相形见绌而显得有所拘泥,怎奈诗慧小姐脸上看不出半分小家子气。甫坐定,诗慧即含笑向对方提出一个不情之请:“嘉禾,我有一个朋友,这几年一直恨嫁,如果方便,我可不可以带她来参加你的晚宴?”
是,转眼圣诞临近,诗慧记得好友莫爱子的三十岁生日也渐渐逼近。
嘉禾的左手无名指上也空空如也,换做旁人,必然要计较倪小姐方才的说辞。但诗慧知道她为人大方,闻之,果然只抬眼一笑:“是不是上次打给我的那一位?”
诗慧也笑,又为嘉禾斟满青瓷的茶盅:“是,就是她。”
嘉禾还记得那位小姐甜美的嗓音,单凭那几句简短却也让人印象深刻的对话,实在无法将其与众人眼中的恨嫁女画上等号。
因为有好印象在先,又是诗慧第一次向她开口,嘉禾并无丝毫犹豫:“好。我和母亲说一下,让她一定多带一些未婚男士过来捧场。”
诗慧前面就听海上画廊的员工私下议论,程小姐的母亲也是生意人,且名下资产相当可观,想必,那位程女士公司里面的男性精英必然不会少。虽说一定会是程女士自己挑女婿挑剩下来的资源,但配衬莫爱子好友这样的剩女,也绰绰有余。
诗慧立即眉开眼笑,笑不拢嘴地先替好友谢过程小姐:“那真是再好不过,嘉禾,真是谢谢你!”
“不客气。”
诗慧从沙发座上略略向对面的新朋友欠身过来,压低嗓音道:“那家伙一向小气,爱占便宜,如果这个媒我做成了,我让她花一大笔从我公司买一个雍正年间的水仙盆赶在春节前送给你!”
这真是一箭双雕或一箭三雕的美事。非但成人之美,自己的荷包也赚得满满当当,连程小姐也可以欣赏到冬日里千娇百媚的水仙花,真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也。
私下里,看似恬淡理性的嘉禾偶尔也会俏皮一下。她顾不得招呼身旁的服务生,用手捂住口鼻,以免将才饮下的香茶喷出。
只是诗慧没想到的是,因为最近连受打击,暂时有些灰心的剩女小姐竟然一口回绝了她的美意,而且人家在电话里的语气听起来还是那么活泼轻巧。
“诗慧,这个周末我有些累,我想先睡觉。”
诗慧立刻火大,自己厚着脸皮才为她争来的机会,岂能就这样被她浪费。
“人家是晚宴,哪里耽误你睡觉?”
“莫爱子,我每次帮你介绍对象你都这样,你是不是还想让老唐多笑话你几年?或者让他干脆笑话你一辈子?每每午夜梦回,再感叹一番,你看莫爱子离了我就活不下去,这些年,她为了我至今都不肯嫁。”
“你是不是想这样?”
最后这一句实在太毒,也太伤人,莫爱子握着听筒半天没吭声。
所以,后面的借口她都没有再多说,什么没钱买衣服鞋子,什么对书画艺术只是一知半解,什么冒然参加陌生人的宴会有多尴尬,特别是万一那位林振强先生再邀请他的好友一同前来等等理由,终抵不上午夜时分老唐那一番感慨让莫爱子小姐难以克服。
记得大学时,两个好友曾相互交换过理想。莫爱子的伟大目标,是嫁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当时,考古这一学科正值它小荷才露尖尖角之际,诗慧不仅想要成为考古界数一数二的大家,还想凭借这一专长赚得盆满钵满。
到如今,多少年过去了。大家各为现实所困,不想都落到了“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的境地。
莫爱子独自一人站在南京西路那间百货店一楼的某个旗舰店内,现在正值圣诞折扣期,各个品牌都推出打折商品来吸引顾客。一旦过了当季,便是连这些价值昂贵的顶尖货品也不得不自降身价廉价出售。
可是诗慧小姐对于好友的评价也实在是犀利,你看她只在这间奢侈品牌店内鼓足勇气站了三分钟不到,便已掉转身往二楼而去。
在二楼,一件美丽的连身裙不过四、五千元,仅仅是牌子差些,穿在身上气场差些。
试衣镜前,一身红裙的莫爱子,笑容里有些许落寞。
这是一件羊绒混合了蚕丝质地的连身裙,暗沉的酒红色,色调既显眼也不张扬。只是,因为是抹胸、及膝的款式,大半个胸脯和脖子连同肩背、小腿都暴露在空气中,在这样的冬日不仅清凉也突兀。
售货小姐在她身后客观地为客人做着参考:“小姐,你人瘦,肩部也好看,露一点点肩刚好,我们这里还有最新到货的披肩,出席晚宴的时候,既保暖也轻便。”
莫爱子故作平常地小声问:“多少钱?”
“这件连身裙6980,这件羊绒披肩1980。”
“可以打折么?”
对方一脸为难地赔笑:“不好意思,小姐,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新品一向不参与折扣。”
莫爱子从未穿过这么艳丽的颜色,之所以想要试一试这件衣服,也不完全是为了赌一口气,主要是这件红裙穿在她身上并不似往日那般不搭。
只是如此价格,足够人家在淘宝上买许多件美丽的原单宝贝。要不是因为怕再被明眼人识破,扫了好友诗慧与那位程小姐的面子,兼具了小气与稍许虚荣心这两种美德的莫爱子小姐才舍不得用这么些金钱买这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