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看白玫没精打采的,就竭力想让白玫开心一点,想法开导她。他说:“白玫,你说种半天田开心呢,还是开半天会开心呢?”
白玫说:“哪还用问,当然是开会轻松。开心,哪就不太好说了,有一次开会,我就觉得比上刑还难受。”
赵志说:“别的不说,就说今天的会,开了心里有什么难受吗?”
“那倒没有,就是有点失望。”
“不难受就当作享受好了。”
白玫听赵志这样一说,为自己在赵志面前表现出来的失望情绪不好意思了,人家特意来通知我开会,我不应该这样的,她想。于是,她说:“嗯,其实来开会挺好的,我记得上学时看过一部电影,电影里有个女的流着眼泪说,‘我今天总算找到了组织,找到了党’,那时没有什么体会,今天参加了zq会,倒是明白她的心情了。”
赵志的眼睛亮了起来,说:“我说的么,从你讲的话里,我听出来,这个会对你的意义蛮大的。你知道吗,人是一种群体动物,需要归属感、认同感。白玫,今天你没有白来。”
“赵志,谢谢你。”
“停,好象我在邀功似的。我在为你高兴,小同学。”
白玫笑了,她是个非常容易开心的人,一声小同学,竟然也让她心里暖暖的。
两人不声不响地走了一会儿路,都在心底搜罗合适的话。后来,还是白玫打破沉闷说:“你平时干些什么呢?”
“能干什么?打铁、烧饭、洗衣服、种自留地。看看书。”
“你有书啊?什么书?”白玫来精神了。
“毛选四卷、鲁迅全集、说唐、东周列国志。等等。”赵志说得象真的一样。
“真的啊?”白玫惊喜。
“假的。我只有毛选。”赵志坏坏地笑。
“我奶奶家本来有好多好多书,抄家时被烧掉不少,没烧的也被拿走了。”说到被烧掉的书,白玫心疼的样子,溢于言表。“你知道吗,听我爸爸说,我们家的书,有的还是绝版书呢。我祖上是读书人耶,可是,现在奶奶家里只有nong具没有书了,和所有的nong民家是一样的了。”
“太可惜了!心痛。你不知道还有人自己烧书的呢,真是见了鬼了。”赵志说话时嘴巴有点歪,好象牙齿很痛的样子。转过头来又安慰白玫:“你想看什么书?我帮你弄来。”
“真的吗?你有办法?怎么弄?”白玫很好奇。
“这你就别管了。蟹有蟹路,虾有虾路。”赵志神秘兮兮地说。
听说赵志有办法弄到书,白玫非常高兴,她说:“我什么都想看。只要是有字的。”
“好,我帮你弄几张药品说明书。”
“你好坏。”
“谢谢夸奖!”
白玫侧脸看看赵志,见他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快活的神采,他镜片上方的黑眉显得敦厚而英挺。而他的嗓音又是那么的浑厚动听。总之,白玫觉得此刻的赵志真是顺眼极了,而且,他和自己一样极爱书,真的是同志啊,白玫已在心里把他当作好朋友了。
古人说:“千载奇逢,无如好书良友。”白玫无意中得到了良友,良友还将带来好书,谁说福无双至?
赵志眼睛的余光发现白玫在看他,说:“白玫,你最喜欢看什么书?”
白玫说:“你以为我哄你呢?我讲的是真话,我真的什么都要看的,不但喜欢看,还喜欢念。小时候,看到人家贴在墙上的‘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过往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我都要念一遍的。我讲个笑话给你听,那年我大概上二年级吧,邻居家男孩上四年级,老是逃课,老师告诉家长,邻居大妈让儿子写保证书,大妈不识字,让我念给她听,我边念边笑,差点念不下去。你听,‘保证书,张三李四王五赵六阿七麻子凳子锅子椅子筷子……。’反正满满一张纸,没有一个字是有关保证的。我居然把它念完了。我傻不傻?”
赵志笑了,说:“这么好玩!还一直念完。要是我,会告诉邻居大妈,你儿子写的不是保证书,不会念。”
白玫说:“你知道我小时候想过长大以后干什么工作吗?告诉你,第一是想当医生,第二就是当播音员。这是因为我老生病的原因,不然,我的第一志愿就是当播音员了。你呢?”
赵志说:“我么,第一是当军官,第二是当律师,第三工程师。”
白玫说:“怪不得你喜欢穿军服呢,不过,真的,我看过不少人喜欢这样穿,但是,你穿了最神气,不是恭维你哦。”
赵志说:“你这么吹捧我,是想让我拼命找书吧,这下我有压力了。”
“你这样想也好。同志,努力吧。”白玫笑。
赵志看白玫开心的样子,觉得自己比她还要开心,他觉得眼前的白玫和那个躲雨时的白玫相比,黑了些,也胖了些,但是,眼前的白玫更让人喜欢,因了她的健康,因了她的开朗。从白玫的神态,赵志觉察了白玫对自己的好感,这让他很得意。
蓝天高远,绿野养眼,小河弯弯,土路软软。姑娘漂亮,小伙英俊。如梦岁月,如诗华年,朦胧幸福,涨满胸怀。
不久,到了该分路的路口,白玫说:“再见。”
赵志说:“我送送你吧。”
“不用吧,又不是晚上。”
“笨,我们说说话不行啊,非要我把话说得那么透亮呀。”
白玫脸红了。说:“好吧,那么不用送到门口的噢。”
“真是小笨蛋,当然不用。”
“喂,注意了噢,你已经骂了我两次笨蛋了。”
“对不起,我这人一把人当成朋友,就会喊人笨蛋。别介意。”
白玫笑了,说:“什么毛病!”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路边田野里的nong民看到他们,照例撑着nong具,站在田里盯着他们。等他们走远了,又议论他们。甚至在一个拐弯路口,他们还没有走远,nong民们已经忍不住说开了,有一句飘进了白玫的耳朵:“这一对配得蛮好的,男孩、女孩都长得清清爽爽的,个头也配,小姑娘还正好比男孩子矮了半个头。”白玫瞥了一眼旁边走着的赵志,发现他在坏坏地笑。估计他也听到了,自己就又红了脸。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忽然有了一丝拘谨,心里都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快走到白家村,赵志才站住脚。
分手时,白玫说:“谢谢你送我。”
赵志说:“谢谢你让我送你。”
白玫白他一眼,说:“记得帮我找书哦,先谢了。”
赵志说:“等拿到书再谢。”
带着一张苹果样的笑脸回家,是很引人注目的。好在时当中午,社员们已收工回家了。不然肯定好一顿议论。
经过村西头哑巴家门口时,哑巴的男人坐在门口抽水烟。白玫喊他:“阿叔,吃过了?”
他说:“吃过了。我帮你和队长说了,队长说,自说自话开什么zq会,先斩后奏,不记工分的。”
白玫满脸堆着的笑一下子收不回去,想生气都来不及,只听得自己说:“不记就不记,什么稀奇。”
奶奶见到白玫时,白玫的笑脸已收起来了。老人有点惊讶,问:“怎么了,高高兴兴地出门,板着脸回来。又不是参加五类分子会议去的,奇怪。”
“不是开会的事,是队长说我自说自话去开会,先斩后奏,不记工分。他怎么这样!还有,他一直没有通知过我开zq会议,人家都是队长通知的,哼!还是我大侄子呢!”
老人笑了,说:“这事也生气呀,那,象我这样的就别活了。不是早就该料到的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白玫一听,觉得奶奶说的真是有道理,于是,她也笑了,说:“奶奶,还是你老聪明。谢谢你老开导。”
“谢我什么?真是早该出去开会学习的,才开了一次会,就变得很有礼貌的了。”
“奶奶,你拐着弯说我坏话,你的意思是我以前很没有礼貌?。”
老人笑着摇摇她的白发苍苍的脑袋,没有回答。
第二天,白玫见到队长,什么话也不说。队长反而忍不住找她说话:“小姑姑,你昨天开会不记工分的,知道了吗?”
“听说了。”
见白玫一脸平静,队长就又说:“我知道你不在乎几个工分,不过,不出满工,年底不能评六好社员的。”
白玫气啊,但是,她硬把火气压了下去,平静地说:“能不能评,要大家说了算。再有,不是还没到年底吗,到了再说。”
队长讪讪地说:“是的,是的。”
水莲、阿娟、阿芬她们听说了这事,都为白玫抱不平。水莲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的事得罪了他,他报复你。”
白玫说:“水莲,你不要这样想,这种人,得罪他是早晚的事。不是还有药箱的事吗,他生气,我比他还生气呢,事先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就自说自话在会上宣布了,害得我那么被动。另外,保不定还有我自己也不知道,已经有什么话、什么事捅了他的肺管子了。真是的,他已经严重的得罪我了。”
“就是。”得罪你就是得罪我,我也恨上他了。水莲说。
阿娟说:“我也是。”
阿芬说:“这人是蛮讨厌的。”
白玫说:“快别,恨人是一件很没意思的事,累。虽然队长得罪了我,可是我决定不要恨他,我得省点力气,犯不着。”
水莲说:“知识青年说话就是不一样。”
阿娟说:“就是呀。”
她们不知道,白玫现在心里充满了喜悦的期盼,所以,什么都看得开。
人的心只有一颗,如果其中塞满了苦恼,快乐就装不下了。白玫要把不良情绪通通赶出去,用来盛喜悦。同理,白玫的那颗心里现在装满了喜悦,所以,什么气、什么恨,统统被挤出去了。
zq会议过后,白玫忽然想回城去看看父母妹妹。她的个性有点奇特,人家是不开心的时候往家跑,不是说,家是避风的港湾吗?白玫则相反,不开心的时候她是哪里也不去的,她宁愿静静地一个人抗。她不愿意以神态不佳的面目出现在别人面前,这个别人,可以是她不喜欢的,也可以是她喜欢的,亲近的,甚至最亲的人,包括父母。
她的理由是这样的,在不喜欢我的人面前暴露我的不开心,势必让人家更加不喜欢我,或者是让人家笑了去。在喜欢我的人、亲朋好友面前显露我的不开心,会影响他们的心情,不是害他们吗。现在,白玫想回去看望家人,就是说,现在的她,自信将会让爸爸妈妈看到一个开开心心的女儿,给年幼的妹妹一个开朗阳光的姐姐形象。
果然,爸爸妈妈看到白玫时,高兴得不得了。爸爸对妈妈说:“怎么样?我们家乡不错吧,你看白玫的样子,就觉得回乡投亲插队这一步是走对了。妈妈则说:“太好了,我情愿是你做对了,而不是我猜对。”
妹妹也高兴得眉花眼笑,她说:“姐姐,下次暑假我想去你那里玩玩,奶奶也想我了吧?”
白玫说:“当然,奶奶常说,兰兰听话,性子好,不象玫玫,犟。而且,你小时候是奶奶带的,更加了。”
妈妈盘问白玫,乡下是不是真的如白玫说的那么好。白玫就尽量把好的放大,把她遇到的为难事,苦恼事统统隐瞒不说。她知道,凭父母的政治地位、人际关系、处事方法等等,他们听了不好的消息,除了相对叹息,暗自神伤之外,是没有半点办法的,所以,她就只能欲说还休,只道天凉好个秋了。
妈妈不相信地说:“真的,没有碰到坏人,也没有碰到好人?千人一面?”
白玫说:“好人当然有,水莲、阿娟、阿芬、哑巴,她们都是好人,对了,队长娘子也蛮好的。妈妈,还有一个大好人呢!”
“大好人?”三个人异口同声。
白玫说:“爸爸,你还记得你送我去gs,我们在路上下雨了,去铁匠铺躲雨,两个铁匠在打铁,那个小铁匠是zq?”
“记得,小铁匠,戴眼镜。”
“他叫赵志,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队长让我们卷水草,我学撑船,掉到河里去了,幸亏赵志路过,不然,我就死了。”
“唉呀,白玫呀,好危险哪!”妈妈喊道。同时,她的眼泪就出来了。小妹妹也眼泪汪汪的。
爸爸感激地说:“这么巧,是他救了你,什么时候我们当面谢谢他去。”
妈妈想起一个问题,说:“白玫,你们后来见过面吗?”
白玫说:“见过,开zq会议。”
“白玫啊,他是救命恩人,我们应该感谢。等适当的时候,我和你爸爸要上门感谢人家。至于你,要注意影响,历来讲究男女有别,女孩子名节最重要。记住了?而且,我们也不想永远呆在nong村,所以,不能在nong村谈恋爱,懂吗?”妈妈叮嘱女儿。
爸爸说:“不管是谁,想要谈恋爱,先让我和你妈过目一下,不要先斩后奏哦。”
白玫脸红了,说:“爸爸妈妈,你们说到哪儿去了,我才不会在nong村谈什么恋爱呢,放心吧。”
白玫在爸爸妈妈面前保证不谈恋爱,可是,并没有保证不见赵志,这是她的聪明之处。
白玫象小时候盼过年那样盼望着,盼着赵志的出现,盼他带着书来到她的面前。可是,赵志就象梦里出现,梦醒无处寻觅一样,音讯全无。
盼望,失望,重新鼓起希望的风帆,又重新陷入更深的失望,白玫受着折磨。
冬天,赵志没有出现。他是在暖暖的铁匠炉边呆得不想出来吹西北风吧,白玫这样想。
春天来了,赵志的影子也没见。白玫又发了一次哮喘,病中的她多么盼望赵志这时候出现,并且带本书来啊。赵志是不是和我一样,也有什么老毛病,春天就发病呀。白玫又这样猜想。
忽然有一天,白玫想到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这种时候,上哪儿去弄书呀?赵志说能弄到书,说大话罢了。说大话就说大话呗,有必要不露面吗?真是的!年轻人说大话,上帝也会原谅的。
白玫很想写封信给赵志,但是,随即就打消了念头,她的字写得不太美观,她很怕写字。又想去铁匠铺还书,但是少女的矜持让她止了步。
日子重新难过起来,田头,大家说笑话白玫也笑不出来,爱笑的白玫变成了不会笑的人。社员们也发现了白玫的变化,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就趁机说牙齿痛,不能讲话。开会的日子更难过,不知是不是白玫多心,队长的每句话都好象是针对她的。
dd会议呢,自从那次书记在会上说阶级敌人带着子孙看田地,然后大家都把视线射向她以后,白玫就视出席dd会议为畏途了。她真的好怕那位喜欢敞着外衣边讲话边在礼堂台上走来走去的dd书记,她的远房表兄,又说出什么好听的来。柴灶烧的饭菜也失去了它的美味,况且,坐在灶前烧火是那么的令人难耐。
奶奶也问过白玫,是不是有什么堵心的事,说出来心里会好过些。白玫回答奶奶说:“别瞎想,天下太平,形势大好。”气得奶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寂寞的日子里,老黄猫也受到了牵连,白玫大声呵斥它,不再亲手喂它吃东西,还把叼住她裤脚想讨好她的老黄猫踢了一脚。老黄猫“喵!”地一声痛叫,白玫立马想到爸爸妈妈老说的“不迁怒,不贰过。”但是她想,那是孔老二说的,去他的!再说了,他老人家又没说过不能迁怒于猫,他说的肯定是不能迁怒于人,猫又不是人,不属于不能迁怒之列。白玫这样为自己辩护。
身处痛苦之中的人有时是蛮横无理的,对谁无理?当然只能针对相对而言的弱小者。谁比此时的白玫更弱、更小?老黄猫是也。可怜的老黄猫!不知人间疾苦的老黄猫。
过得冬来春又去,转眼又到了恨不得一杆子打落太阳的累人天气日日长的苦夏。赵志的身影在白玫脑子里差不多日淡一日,偶而想起曾经的期盼也好象不太真实似的。
就在白玫以为赵志再也不会出现了时,赵志来了。一向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的赵志神色暗淡,一件短袖衫皱巴巴的,没戴草帽,一头一脸的汗。白玫惊喜之下诧异地问:“好久不见,你生病了吗?”
赵志说:“家里有事,我回去了。前天才回来。”
白玫说:“这样啊,家里的事办好了吗?”
“办好了。”
一杯茶也没喝,赵志放下书站了一下就走了。望着赵志的背影,白玫觉得他有点不一样了。不过,这念头一闪就过去了,没有深想。有书可看的喜悦让她有点重书轻友了。
赵志特地给白玫送来的一本书,其实,严格来说半本也算不上,因为,既没有头,也没有尾,中间还缺了好几页。可是,白玫看得如痴如醉。
有次白玫坐在灶前一边往灶里添柴,一边看书。奶奶喊:“你这个小姑娘,这样子烧拖尾巴火,马上不是烧掉眉毛的事了,房子都要烧掉的!”
在奶奶的惊叫声中,白玫这才把心从故事里收回来,将目光从书本上移到灶前来,原来,一根燃烧着的油菜籽柴从灶门口掉下来了,差点引着灶前地上散乱的柴。奶奶再一次叮嘱白玫:灶前一定要清爽,进灶膛的柴不能拖尾巴。白玫嗯嗯地应声,眼睛又移到摊开在腿上的破书上了。
书中有副对联深深吸引了白玫。上联是:日照纱窗莺蝶飞来映出芙蓉牡丹。下联是:雪落板桥鸡犬行过踏成竹叶梅花。玩味良久,觉得这对联真好,眼前就象有两幅图画似的,非常之美。她又想,不知古人所言是否确切。
白玫住的小破房子当然不可能有什么纱窗。蝴蝶芳踪难觅。黄莺也从不在竹林里鸣唱。上联难以验证。
时当夏日,没有白雪,无妨,草木灰灶膛里有的是。鸡,现成的。至于狗,西村的大狗阿黄常来窜门。白玫想,下联是完全有机会验证的。
她在地上薄薄地铺了一层灰,抓住小母鸡,想让它从灰上踏过。可它不是边走边用爪子刨灰,就是跑得太快,把灰扑飞,弄得一屋子灰尘。
奶奶眼见孙女一头两手的灰,急得喊:“小姑娘,神经了?你在干什么?人家玩狗玩猫玩蟋蟀,没见过象你这样玩小母鸡的!”
忙了几天,终于成功了!鸡脚在薄灰上真的踏出了“竹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