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终于和继母正式结婚了。
婚礼前夕他们递交了入籍证明书,爸爸由此展开了他人生中一个全新的阶段,他的姓氏也由原变成了迹部。
有关南次郎离婚的消息小篇幅地被刊登在了一些报纸上,当然,没有提及到任何原因。
我从爸爸和继母的闲聊中听到了一点有关他的近况。我爸和南次郎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是好朋友,在我的印象中,伦子阿姨的工作总是非常忙碌,常常和我爸一样动不动就得出远门,而且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甚至更长。
但她每次回家时都会拿一堆从外面带回来的礼物给我和龙马,尽管我和她相处的时间远远不如和南次郎呆在一起的多,但她在我的记忆中仍然是一位精明能干,宽宏大量的母亲。
我爸说,伦子阿姨过度繁忙的工作造成了她长期无法兼顾家庭,即便是他们回到日本后也依然如此。龙马是由南次郎一手带大的,他在龙马出生没多久后就从网球界隐退,牺牲事业包办了家庭内部的所有职责。而在南次郎退役之后,他们家的主要收入都源自于伦子阿姨的工作,这种不平衡的落差和聚少离多的日子最终使他们夫妻间产生了隔阂。
我想,我爸并不知道那些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事,所以他才会认为这是他们离婚的原因。
继母的肚子已经慢慢鼓了起来,衣服下不平坦的腹部日趋明显。他们的婚礼由爸爸亲手操办,包括场地,服装,仪式流程和伴郎伴娘,全部都是爸爸亲自决定的。
一开始,继母希望我和迹部来当伴郎伴娘,但被我爸否决了。我爸说南次郎最近过得不太如意,他觉得他们很久未见,难得一起回到了故乡,希望能让老朋友也分享一下自己的喜悦。
继母接受了他的建议,说这样也可以减轻一些我和迹部的负担。最后,我和迹部什么任务也没被分配到。
婚礼当天,我和迹部陪着继母一早就来到了酒店。新娘需要置办不少东西,尽管是再婚,但继母依然希望自己可以美美地出现在大家面前。
我在家里时就已经换好了礼服,所以把继母交到伴娘团手中后,我就成了游手好闲无事可做的人。
婚礼前的一夜,继母来到房间对我说,不用多想,好好享受婚礼就行,想怎么玩都不要紧,因为这一回我没有职责在身。
我很想像她说的那样敞开胸怀去享受这场婚礼,毕竟这是我爸的婚礼,而继母在这之后也要真正成为我妈了。但那一夜我还是失眠了,我不断回想起南次郎在雪地里对我说过的话——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不想见到我,而我也没有资格再面对他了。
不见面是最好的方式,所以我早早地避开了人群,独自来到宴会厅后面的备餐间。这里原本是另一个宴会厅,但此时被婚礼征用当做备餐的地方,整个大厅空空荡荡的,除了桌子上摆满的香槟佳肴之外就再无其他了。我想我只要一直呆在这里,就不会遇到当伴郎的南次郎。
爸爸和继母的这场婚礼请来了所有亲朋好友,我听说向日一家也来了,甚至忍足的双亲也千里迢迢从关西赶来了关东,还有其他很多我认识的人,包括宍户,凤,慈郎他们都来了。
但我没有出去迎接任何人,尽管我是这场婚礼主角的女儿,但我只想一个人静悄悄地渡过这一天。
我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备餐间里发呆,距离婚礼开始还有两三个小时,在这段时间内我都只能像这样躲在这里,等到仪式开始时再偷偷溜出去,站到一个不会被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去观看仪式。
我想要享受这场婚礼,可我果然还是做不到。
我甚至不能发自肺腑地祝福爸爸和继母,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
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这种悄无声息的环境没能让我的心平静下来,反而让我想起了更多伤感的往事。
我意识到就这么光坐着发呆不行,于是我站起身来四处望了望,在这个大厅里陪伴我的只有酒和食物。我还能做些什么?我听人说过,酒能让你忘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很显然,以我现在的年龄来说喝酒是违法的,可那又怎么样?即使我在这里喝得酩酊大醉八成也不会有人发现,因为所有人都在外面的宴会厅里向爸爸和继母道贺,他们有他们的幸福世界,而我只能躲在空无一人的备餐间里,不会再有比这更糟糕的状况了。
我拿起一瓶香槟,动作生疏地打开了瓶盖,我发现我找不到酒杯在哪,想了想,就这么直接拿着瓶子喝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喝酒。在我的印象中,酒绝对不是什么好喝的东西,光是想起那股刺鼻的酒精味,都让我觉得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沉溺于这种东西。
第一口是很小的一口,起初我只是打算尝尝味道,如果实在忍受不了那股酒精味,我就不打算再继续喝了。
然而很神奇的,这第一口的味道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
我并没有喝到浓重的酒精味或是苦味,而是尝到了一种微甜的,带着水果香味的酒。
这不像是酒,更像是某种饮料。它入口时凉凉的,咽下去之后仍然有温和的口感残留在口中。原来酒是这种味道?我颇为意外地拿着瓶子看来看去,几乎要以为自己是搞错了酒和果汁。
但是并没有错,这确实是酒,并且是看起来价值高昂的酒。我知道继母一向对细枝末节都要求苛刻,她自然也不会在宴会使用的酒上掉以轻心。我对酒一无所知,但我很确信此时我喝到的是一种非常好的酒。
我就像喝饮料似的慢慢喝着酒,然后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我要喝到什么程度才会醉?如果我醉了会是什么样?
酒精真的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可以让人忘记一切不愉快的事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很愿意去尝试喝醉的感觉。
很快,我由小口小口的速度变成了大口灌酒,我希望酒精可以尽快起到忘记不愉快的效果。甜甜的酒味逐渐麻痹了我的理智,我喝完了一瓶,立刻又打开了第二瓶。
起先我站在桌子边喝,喝完一瓶之后我靠着桌子边缘坐了下来,开始喝第二瓶。第二瓶才喝了三分之一,我又觉得坐不住了,我觉得有些热,不管是后背还是胃部都有种微微燃烧的感觉,于是我晃了下脑袋,想甩掉这种奇怪的感觉。但当我晃过脑袋之后,我忽然感到视线变得模糊了起来,我的身体在冒汗,我的脸上好像也有汗,眼前好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有些古怪。
我在恍惚间听到了脚步声,似乎有什么人朝这边走了过来。怎么可能呢?备餐间应该不会有人来才对。我放下了酒瓶,用残存的意识使劲眨了眨眼睛,然后看到了正开门进来的迹部。
看到我在备餐间里,迹部一愣,随即他注意到我手上的酒瓶,不由得皱了下眉头。
迹部关上门朝我走来,我向他露出笑脸,不知为何我觉得心情变好了些。这个备餐间终于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地盘了,迹部知道我在这里,他可以在这里陪我打发时间直到仪式开始,那样我就不至于无聊到发慌了。
“你怎么来啦?”我在桌子边摇着腿问他。
“那是我要问你的。”迹部说,他看着我手里的酒瓶,“你在这里喝酒?”
“嗯……我犯法了!你要把我抓到警察那里吗?”我笑着说,“还是你也想来点?”
我向他递出酒瓶,迹部没有接。
“去洗把脸,婚礼再过会儿就开始了。”
“不去……我就待在这里,这里挺好的。”
我举起酒瓶又喝了一口。暖意在我浑身扩散开来,酒水明明是凉的,可喝到肚子里却化为一股热量。我觉得很热,热到坐不住必须要动几下的地步,于是我在桌子上站了起来,一低头,迹部已经比我矮了一大截。
我从来没有尝试过在很高的地方仰视迹部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好笑,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迹部抬头看着我,并没有要伸手拉我的意思。我站在桌子上转了一个圈,忽然察觉到眼前的景色大有不同,站在低处和站在高处的视野是完全不能比拟的,站得更高就能看得更远,仿佛连心神也可以飘到更远的地方去。
我转了一个圈,又转了一个圈,然后绕着桌子慢慢踱步。我的嘴巴开始哼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曲子,我就这么来来回回地在迹部眼前走来走去,他既不出声,也不阻止我。
把手里的第二瓶酒喝完的时候,我不小心踢到了桌子上的一个空瓶。那一瞬间我突然脚底一滑,失去了重心,整个人朝前倒去。就在我以为自己会从桌子上摔下来时,迹部从正面一把抱住了我。我茫然地扑倒在他怀里,一屁股跌坐到桌子上。我觉得自己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软绵绵地使不上力,迹部调整了位置,一面用身体支撑着我,一面让我好好地坐在桌子边缘。
“迹部……你知道吗?他们结婚了,现在我们真的成为兄妹了。”
我歪着脑袋端详他,迹部穿着笔挺的黑色礼服,从领子到袖口的每一处细节都讲究到位,就像天生为他打造的一般,完美地贴合着他高挑的身材。他用闪烁着蓝色光芒的瞳孔注视着我问道:“你不想我们成为兄妹?”
我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嘲笑。
“想不想都没有用,我们已经是了!所以你要跟我保持距离……不能像现在这样。”
迹部支撑着我无力的身体,忽然变近的距离让他的气息浓郁了起来,那双扶住我不让我倒下的手仿佛是在温柔地拥抱我一样,让我越发迷糊。
“他就快死了。”
冷冽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
“……你在说什么?”
“我的外祖父,他就快死了。他已经主动放弃治疗,这件事还没有告诉我妈。”
迹部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这突如其来的严肃消息一下子把我从混沌的意识中拉了出来。
“不管我怎么劝说他都不肯回到日本,为了音乐连自己的家乡和亲人都可以舍弃……说什么就算死也想和伟大的音乐家在一起长眠,真是个顽固的老头。”
迹部用冰冷的语调说着,仿佛外祖父即将去世的事实并不让他感到悲伤。
“唯一的好处是,他给我留了一笔遗产。有那笔钱的话,不管是去哪里我都可以养活你。我们可以去德国,去那家伙最喜欢的贝多芬和巴赫的故乡住下,然后结婚过普通人的日子。那里不会有人认识我们……也不存在兄妹的关系。”
我们彼此凝视了片刻。
尽管迹部像是一早就计划好的一样若无其事地说出了这番话,我却无法从他眼中看出丝毫对于未来的希冀与期盼。
继母还不知道这件事,迹部是有意隐瞒她的。他顺利地从德国返回,伪装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摸样,让所有人都以为外祖父的病情已经得到了缓解。然而事实是,迹部为了不让怀孕中的继母受到刺激,才不让她知道这件事。
他不希望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宁可撇下女儿和未出世的外孙女,甚至不愿和亲人们见上最后一面,也要坚持死在一个遥远的异国他乡。
再也没有比亲人离世时自己却全然不知更悲伤的了。等继母知道这个消息时,她一定会很伤心,可这全是来自迹部的一片苦心,为了她,也为了景奈子着想。
迹部自己呢,他真的一点都不难过吗?
即便嘴上说着外祖父是个顽固的老头,可迹部还是打算完成他的遗愿……因为不管怎样,他都是那个送给迹部钢琴,从小令迹部懂得了音乐灵魂所在的人。
我想,任何人都不明白迹部一直以来背负着的东西。
他和我一样,仅仅只是个15岁的中学生。在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孩子无忧无虑地享乐时,迹部就已经在学着如何管理和经营家族生意。他从小就需要懂得许多一般人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接触到的东西,小到社交礼仪,大到政治筹码,他身上所背负的是无比庞大的产业和资金,还有千万赖以生存的员工的生计和命运,甚至是……足以撼动整个国家的经济和未来。
迹部毫无疑问是优秀的,他像个真正的大人一样成熟地处理着这些复杂的事物。他很早就有了接受这份命运的觉悟,他深知自己的存在意味着多么重大的使命,所以他在很早以前就已经认命了。
迹部不会同这份命运抗争,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敌过沉重的宿命。
他只是个15岁的中学生,他并不是神,也不是大人,他只是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并且一直努力完成自己的使命。
没有所谓与生俱来的天赋,一切只不过是肮脏的成年人们想要施与一个少年的光环罢了。所有人看到的都是迹部无懈可击的完美一面,然而没有人知道,在他高傲冷漠的外表之下,他只不过是个和我一样父母离异的孩子。
迹部孝顺他的父亲,尊敬他的外祖父,爱戴着他的母亲,他从不把这些显露出来,可我知道亲情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迹部很小的时候就受到了外祖父的熏陶和教养,我曾多次在房间里隐隐听到隔壁传来的钢琴声……那是迹部在弹奏,他的音乐天分绝不输给任何一个能被称作天才的人,这必定也是遗传了来自他外祖父的音乐细胞。
然而迹部却不可能像外祖父所期待的那样成为一个音乐家。他不能,也不可以拥有自己的梦想,因为他是迹部景吾。
他的命运从一生下来就是注定的,他会成为迹部财阀的接班人,他必定有一天会接管这个国家的经济命脉。
迹部一定会娶一位公主,因为他是王子。
童话故事的结局是从一开始就定好的,即便如此……
我依然伸出手去,第一次拥抱了迹部。
他不会在任何人面前露出哪怕是一丝一毫受伤的表情,就算在我面前也是。可与别人不同的是,我能看见迹部的脆弱,我能看见他的迷茫,我能看见他试图抵抗和逃脱的心,因为那正是我自己的心。
就像在梦中一样,我闭起双眼,宛如是在拥抱另一个自己。
“我迷路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这些年来,我失去了妈妈,失去了爸爸,失去了南次郎,失去了太多太多珍贵的东西。
我没有退路,没有希望,眼前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黑暗荆棘。
“我们回家吧……你带我回到他们的故乡去,我们一起远离这里,就我们两个人……然后再也不回来了。”
我们没有梦想,我们不被允许拥有梦想,我们无法期望天堂,我们只能在地狱中彷徨挣扎。
如果这是一场梦,即使这个梦充斥苦难和黑暗,只要能与那个身影相伴,我愿意沉睡其中永不醒来。
“我升入天堂却感到痛苦,我堕入地狱却感到快乐……”
念出这句台词的同时,我的泪水也渗出了眼眶。
“迹部,我很快乐,我会陪着你……哪怕是去到地狱。”
我不需要救赎,我不需要天堂,我不需要幸福。我只需要那个灵魂深处的人。
血液涌上头脑,我不顾一切地用尽全身力气抱住迹部。无论他多么完美,无论他多么高不可攀,他在我的眼里只是自身灵魂的另一个部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努力地抱着他,像是要就此将灵魂融为一体般,拼命拼命地抱着他。
迹部抬起手来,缓缓地抚摸我的头发。
“已经回不去了……你做好觉悟了吗。”
他用温软的声音在我耳边低声细语道。
我点了点头,视线再度变得朦胧。
迹部将手放在我的肩上,只是轻轻推了一下,我便向后倒去,躺在了桌子上。他轻轻将身体覆了上来,我们静静地交叠在一起,交换着呼吸,交换着胸膛鼓动的节奏。无数个吻像雨点般落下,一会儿落在额头,一会儿落在眼皮,一会儿落在嘴唇。
“还记得之前打过的赌吗?你两次都输给我了,现在是兑现赌约的时候了……你再也逃不掉了。”
喃喃的低语如同有魔法的安眠曲一般,缓缓流入到耳中。
甜蜜的酒味慢慢传染到了迹部的身上,他的双唇散发着无比甜腻的香气,接吻越是深入,这股香气就越是浸透身心。
迹部是一剂毒药。他有一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这张充满诱惑的脸会让我联想起魔鬼。没错,迹部不是什么神圣高贵的存在,他和我一样属于这个世界里最阴暗的部分,我们去不了天堂,我们身负罪恶,我们只能在地狱里堕落。
这样就好。
只有在一片漆黑的深渊中,我们才可以逃离世俗的偏见,我们才可以摆脱命运的枷锁,只有在这里我们才能将灵魂融为一体,永远相伴。
我的视野渐渐染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色,直到眼睛无力睁开,意识伴随着痛苦的喘息渐渐下沉。
下沉,下沉。
我们终于沉入了那片黑暗的浊流中,自此,永劫不复。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