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走过去坐在方先生对面，端起桌上的茶盏想喝，方先生忙按住她手腕：“这是我常喝的药茶，太苦。你略等等，他们很快就能送来。”
“您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小五本来就是没事找事，听他对自己的态度跟从前并无不同，忍了半年的委屈忽然通通涌了上来，“我以为是我把您吓跑的。”
“傻孩子。”
方先生笑着招呼小五凑近些，随之亲自抬手擦她脸上的脏灰。
那是临行前小五特意装扮的，目的是不让他看出自己来，结果还是被看出来了。
小五老老实实伸着脸让他擦，心里却想起从前在方家小院，自己吃他的豆腐，故意说他脸上有灰时的情形，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忙说点旁的分散注意力：
“您怎么看出是我的？”
她边问边趁机细细打量方先生，见他虽脸色苍白，脸颊却略带红晕，双眼之中更是快要满溢出来的流光溢彩，竟比从前在务城时更俊美了几分。
“你又不是蚂蚁，怎么可能看不见。”他温柔一笑，更是满室生辉。
小五初初听他说得有理，随之又觉得不对，她明明问的是怎么“看出”，他回答的却是怎么“看见”，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她正要再问，小厮已经端着一盘子吃食、茶点进门，瞧见方先生给小五擦脸，惊得像是半夜遇见了鬼，忙紧走几步上前将盘子放在桌上，然后惶惶然退了出去，顺便还把门给带上了。
“噗。”小五忍不住笑出声来。
方先生收回手让她先吃：“笑什么？”
小五忙往嘴里塞了些吃的试图躲过这个问题，但见方先生眼波流转，根本没有放弃的意思，便想起跟他初识时，他问自己从哪儿读的书，也问得坚持不懈，便只好真真假假的回答：
“笑方才那个小厮，跟看见鬼了一样……平日都是他伺候您起居？”
“嗯。”
“他一个男孩子，不会笨手笨脚吗？”说到这儿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凤蝶老念叨着您，今天吃药没，明天喝汤没……”
“我怎么听说你故意不给我的花浇很多水，还教猫儿啃我果树上的叶子？”
“啊？”小五嘴里塞着半嘴的东西抬头，“您怎么知道？”
方先生默了一默，忽然笑道：“我让人每天晚上去你那边看看，看天黑以后，或者打雷的时候，你……你们是不是会害怕。”
“我们害怕了吗？”
小五心中惴惴不安，立刻想到自己跟胡思明说有喜欢的人了，还有昨晚胡思明问是不是方先生……
“他们回来说，打雷时你们房里是传来叫声，好在每次都是叫了一会儿就不叫了。”方先生笑道。
那其实是凤蝶叫的，她开始的时候怕黑，胆子小，但这半年渐渐好多了，简直堪比三丫了。
但她不想说是凤蝶，只能默默咽下吃的，点头说道：“后来习惯了，就不叫了吧。”
“嗯，后来天凉了，没雨了，也不打雷了。”方先生笑道。
小五却忽然恼恨起来。
他明知道自己和凤蝶被打雷声吓得大叫，也明明派了人过去守着，却从不知会自己一声，让自己白白嫉妒云海和胡思明都有他的信，只自己没有。
“不吃了。”
想到这儿，小五将吃的往前一推，又喝了口茶，漱了漱口直接咽进肚子里，起身对方先生施礼道：“先生身体无碍，我就放心了。家里还有好多事儿，现在回去正好来得及跟凤蝶一起睡觉。”
说罢不等方先生说话，转身就要往外走。
“唱个曲儿再走吧？”方先生忽然道，“那天咱们一起吃酒，你唱的曲儿都很新鲜……有没有更新鲜的？”
小五一想，来了只吃了几块点心，走了确实亏了，他还说京城就好吃的多，都没吃过呢……
好吧，其实是她不太想走。
只是心里还不爽罢了。
于是她回头问方先生：“您给谁都写信，偏不给我写；明明派了人过去，却从不给我一点消息；是您瞧不上我吧？只当我是说书唱曲儿找乐子的吧？既然如此，从前何必说我是您唯一的家人？快把卖身契还我，我再不烦您就是了！”
方先生眼中的神采一黯，忙起身上前扶住小五的肩头道：“我从前不让你同皇七在一处，就是怕你小小年纪，掉进这深不见底的泥沼里……如今我也跳了进来，又何必牵累你？”
小五早就想过这个，但只有听他亲口说出来，才觉得确信：“既如此，您跟我回务城，跟从前一样过快快活活的好日子，不好吗？”
“从前许多年，我都是这么跟自己说的，”方先生苦笑道，“可那夜听你提到吕少杰，说你要把他从高高的位子上拉下来，让所有人都唾骂他，让他也害怕天黑……你可知我这些年，也害怕无尽长夜？你可知我就算笑一笑，也觉得心中有愧？你可知……可知有人说，我的快活日子……是活在爹娘的鲜血之上？”
“这是哪个杂碎说的？！”
这最后一句说得也太伤人了！这不是往方先生伤口上撒盐吗？！
方先生神色郁郁，双目也有些微微发红：“这半年来，我帮他赚了银子，博了功名——那些银子呢，也算是从对手那儿抢来的，自然折了他们大半羽翼……可我还是睡得不安稳，觉得与恶人缠斗日久，自己算不得良善之辈。”
小五没想到，自己一番抱怨，能换来他这么多解释。
她也相信，能听他说这些的，世上也没有几人。
就冲这个，她也不想再矫情了，更不想再说那些无理取闹的话令他烦恼。人生在世，本来就该尽力过快活日子的，特别是同自己心爱的那个人在一处。
想到这儿，她上前一步抱住方先生腰身，认真说道：“以善应善，以恶制恶，没什么好自责的。倒是以善对恶，让恶活得长久，让更多良善之人受苦，才是天大的罪恶。”
她自是想安慰方先生的，但说完之后，她感觉到方先生是手臂竟也轻轻环住自己，她欣喜若狂，将脸埋在他胸前偷笑了好一会儿，才道：“先生身上真香，就是太瘦了些，以后要多吃，长胖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