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过后,慕容紫英和沈百翎又在巽城中接连逗留了数日。慕容紫英对蓬莱岛上遗族从上古流传至今的冶炼技艺十分感兴趣,每日都恨不得一头扎在铁铺火炉旁再不抽身,往往归来客栈时已是暮色降临,当真是早出晚归,勤奋刻苦。
那铁匠倒也颇为大方,丝毫不投机,对他好感也是大生,偶然得知他来到北冥是为了寻找上等的寒铁,顿时心中生出一个主意,只是压在心底不说,直至沈百翎与慕容紫英即将离开蓬莱那日,才不声不响地将一个木盒送到了他们居住的那家客栈。
慕容紫英接过木盒时只觉得入手颇沉,甫一打开盒盖更有一股森森寒意扑面而来,再一细看,霎时间又惊又喜,木盒中俨然躺着一块沉甸甸、黑黝黝的方形矿石,看着并不起眼,但他慧眼一看便认出,这与曾在师公手札上看到的寒铁描述别无二致,且观其蕴含的灵气,显然是寒铁中的上品,说不准曾在海底受灵气晕染了数百年不止。
他有所不知,蓬莱岛本就是洞天福地,日月运转四季更替与外界并不相关,岛上灵气充裕,奇花异草丛生,岛外又有冥海拱波阻挡极北之地的寒气和外界的窥探,数千年前上古遗族为避战乱迁居至此,亦将族中流传的高明技艺带了进来,铁匠的铸造之术便是自祖上传承至今。而蓬莱与冥海相邻,冥海中许多稀世奇珍如夜明珠、寒铁之类在外界看来十分难得的宝物,这里反而并不很少见,反倒是中原的一些普通货物在岛上才真正稀缺。铁匠家中本就储着一些存货,见慕容紫英铸剑之术了得,料想绝不会糟蹋了自己的好石头,这才暗暗打定主意将收藏的最上品的一块千年寒铁取了出来临别相赠。慕容紫英果然如获至宝,心中感激不已。
沈百翎却是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这几日他并未与慕容紫英一起泡在铁铺中受那火炉的熏烤,闲暇时只独身一人在城中四处闲逛,巽城中许多美食货物与中原大大不同,倒也满足了他的好奇心,还让他搜罗到了不少稀罕又有趣的东西。是以离开之时也颇算得上心满意足、满载而归了。
临行那日,铁匠直将他们送出城门到了海边,初时他还疑惑这二人如何来到蓬莱岛,又担忧他们能否成功穿过冥海拱波,直至亲眼见这二人御剑而起,目送他们消失在天际,这才知晓这两人竟是有大神通会仙家法术的奇人异士,放心之余更是啧啧赞叹,回到城中却是不曾透露半分我们是兄弟。
当下沈百翎与慕容紫英御剑疾驰,赶回先前与向清作别的那座海岛,事先向清已与他们商定,海船在那座岛的港外最多停泊五日,若他二人五日内不曾回来便不再多等。如今经历与鲲鹏一战、探访蓬莱岛种种事故,慢说是五日,九日、十日也有了,沈百翎飞在路上时心中不免惴惴,暗自猜测向清只怕早已率船队离开,只余下空荡荡一片海港在那。哪知回到海岛上一看,海船竟还停留在海湾中尚未--,又是意外又是欢喜,满面笑容地与慕容紫英御剑降落在了船头。
那些年轻船工早在几日前就已将货物淡水装进船舱,这些天闲得实在有些百无聊赖,每日里除了晒日头便唯有谈天解闷,哪知这一日正吹牛皮吹得欢实,忽见一青一紫两道光从天际而来,转瞬间就落到了眼前,还以为是遇见了妖怪,一片哗然中早有人忙不迭跑去将向清叫了出来。
向清赶来时,恰恰看见青紫光芒散去,露出沈百翎和慕容紫英两道修长身影,呆了一下便哈哈大笑着迎了上来:“我还道遇上了什么怪事,原来是沈兄弟和慕容小哥回来啦!”说着已经到了跟前,伸出一只大掌重重拍在沈百翎肩上,“海上事故多,你们两个又不是那常出海的,这一去可教人担心得很,现在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原来他唯恐沈百翎和慕容紫英这两人在海上遇险,说什么也不肯开船--,心中更是日夜忐忑,如今见二人无恙归来,满面都是欢喜,丝毫不提这几日扛着满船船工的反对强行停留在海上的辛苦,但沈百翎却也隐隐猜到了几分,只觉得这位向船主待人实诚,为人豪爽,实在是个可结交的朋友,当下肩膀虽快要被拍散了架,面上也仍是布满柔和笑意,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向清既然等到了他们,当即便命手下船工扬帆--,转头便将沈百翎和慕容紫英拉到了自己的屋子,细细询问起二人在海上的所见所闻。至于船上那些船工如何议论纷纷,猜测船主请来的这两位客人到底是妖怪还是神仙,他们却是不去理会了。
归程自是比去时快了许多,不到小半个月,青龙镇外的海港已出现在海的尽头。待海船驶入港湾,向清知晓与这位颇为投缘的沈兄弟分别在即,当下拍着胸脯非拉着他和慕容紫英说要请客,不容拒绝地将二人拽入了镇上的海客居。
一别月余,海客居的店小二竟还记得沈百翎的相貌,老远看到便笑嘻嘻地叫道:“公子,瞧您这满身风尘,莫不是出海回来了?”正殷勤探问,一转目瞧见旁边的向清,笑容中更是多了几分崇拜敬佩,“呀,这不是向家船坞的向大爷吗,你们怎么……”一双眼滴溜溜地在他们几人中转了几个来回,笑道,“噢,我知道啦,这位公子出海莫不是搭得向大爷家的船?公子可真是好眼光哪,向爷家船坞造出的海船可是咱们青龙镇首屈一指的好船,想来这次出海定是赚的盆丰钵满!”
一席话捧得向清哈哈大笑:“小三子还是这么嘴皮子利索,还不快挑张好桌子置办些好酒好菜,今日你向大爷请客,不怕没银钱付账,只管拿好的上来!”
店小二点头哈腰地忙引着他们到了堂中一张桌后坐下,不多时便送了一壶酒并几盘冷盘热菜上桌。向清令他满满地斟了三碗酒,端起其中一碗先笑道:“沈兄弟,慕容小哥,你们这便要离开青龙镇,下次再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这桌饭菜便算是向大哥给你们践行,我先干为敬。”说着仰脖一饮而尽,将碗重重放在桌上。
沈百翎不便拒绝,也端起酒碗来,正欲饮却先闻得一股冲鼻酒气,顿时觉得有些不大好受,但向清一双炯炯双目正瞧了过来,无论如何也不能落他的面子,只好咬了咬牙,屏住呼吸一鼓作气地灌了下去。
“好,沈兄弟够爽快!”向清笑眯眯地赞道,转过头又不住催促慕容紫英快喝。
慕容紫英眉头微蹙,摇头推辞道:“修道之人,不便纵情畅饮——”话未说完,却听身旁啷的一声什么滚落到了地上,接着便有一物斜斜倒了过来,软软地瘫在了自己肩上逆世逢缘全文。
向清一双虎目扫了过去,顿时瞪得险些凸了出来,失声叫道:“沈兄弟?!”
慕容紫英回过头去,眼中也是一片惊讶之色。定睛一看,靠在肩头上的正是沈百翎的脑袋,散落的乌发中露出的半张侧脸上满是绯红,平日里温润泛着玉样光泽的双目更是眯成了两道缝,睫如羽列,透出的一线眼眸中朦朦胧胧似蕴着一汪水,鼻息浅浅却带着十分酒气,俨然是喝的烂醉如泥。
可这人……才喝了一碗酒罢?
慕容紫英和向清面面相觑,陷入了一阵沉默。
半个时辰后,海客居二楼的客房中,送走了向清的慕容紫英闭目端坐床前,似是沉思又似是养神,只是额角微微跳动的青筋暴露了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些微情绪。躺在床上的那人却是毫无所觉,一个翻身又一次将被子抱在怀中,口中喃喃叫道:“……阿娘……别死……”
慕容紫英睁开双目,唇角微微抿紧,额角那根青筋似乎更明显了几分。但他仍是微微起身,伸手将被子又一次从沈百翎手中硬扯了出来,抖开重新覆在他身上,随后重重坐了回去。
想不到这人平日里温和稳重,醉了酒却这么难缠!慕容紫英坐在凳上,心中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且不说沈百翎酒量奇浅,不过一碗就倒,喝醉了却还十分任性,原本攀着自己肩膀似是睡了过去,哪知自己和向清正打算将他扶起送上二楼,这人便十分灵敏地从两双手臂中挣了出去,抱着桌子死也不肯撒手,口中更是呓语不停,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倒让那店小二瞧得目瞪口呆。
好容易将他送到了客房中,这人又在床上翻来覆去没个安宁,面上神色也是变幻莫测,一会儿愤恨一会儿喜悦,一会儿凄苦一会儿悲伤,这就算了,还总是将被子踢到床下,捡了回去刚盖好又是一抬脚。慕容紫英在昆仑山上辈分不低,教导过的门派低级弟子不知多少,但没有一个比眼前这人更难照顾!
正自无奈郁闷,床上那人又低低叫了一声:“……师弟……”这一声呼唤却是十分柔软,带着一丝悔愧,听着更让人心头微微一颤。
慕容紫英回过头去,望在那张满是忧愁的面上的目光十分复杂,这人往常表现得那般平和温柔,睡梦中却又是这样的悲恸,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他又经历过什么样的往事,才会连在梦中都不得安宁?
“师弟……”沈百翎眉头紧锁,又轻轻叫了一声,忽地从被中伸出一只手在空中一抓,恰恰捞住了慕容紫英撑在床边的那只手,顿时五指收紧,将慕容紫英的手紧紧攥住拖到了胸前。
慕容紫英双目睁大几分,本能地将手向回抽去,然而沈百翎睡梦中似有所感,手上也愈发加力,紧紧抓住他不肯松手。挣扎之间,原本紧阖的双目忽地睁开了细细的一缝,慕容紫英一眼瞥见,忙一面挣脱一面叫道:“百翎兄!”
沈百翎怔怔望着他,忽地松开了手指。
慕容紫英心下刚一松,哪知下一刻领口便是一紧,接着整个人便被方才松开他的那只手用力拽到了那人身前。眨眼间,那张略带苍白的清俊面孔便近在咫尺,呼吸也清晰可闻,慕容紫英瞪大了双眼,只觉得耳朵似乎微微地有些发烫了。
就在这时,抓着他衣襟的那个人,却喃喃地说了一声:“……玄霄师弟……对不住……”
玄霄?这名字好生耳熟……
慕容紫英面色微微一变。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风羲、采影、岁月蹉跎、橙子、bei1127的留言~~
ps二更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