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莉怔了怔。
罗莎莉亚将她的错愕看在眼里,垂眸一笑:“父亲想要以我为筹码同魔王谈判,暂时将魔军牵制住。”她白皙的手指紧紧揪住裙摆,嗓音也微微颤抖:“我固然受上天诸多恩惠,锦衣玉食地长大,但就这样让我……去当人质,被父亲当做交易的筹码,我不甘心。”
她翠绿的眼睛里现出温和的嘲讽:“如果这样做真的有用,能让更多人得救,我无所谓。但魔王怎么可能因为我而暂时退军,这根本无济于事……我不甘心枉死,我要活下去!”
奈莉没立即表态,罗莎莉亚便有些焦躁,声音发颤:“我……不求您将我带出去,我只求您暂时将监视我的人调开。会有人带我走。”
奈莉立即想到了席恩。
罗莎莉亚垂下头,如白瓷般的脸颊上升腾起羞愧的红晕:“我知道这么拜托您真的非常唐突冒昧,提出的要求也任性、不负责任……”她咬咬牙,“但是这样处处考虑大局的人生我真的不想继续了。”
她的声音微微抬高,随即飞快地压低,但其中汹涌的情感却难以自抑:“我宁可不是罗莎莉亚,我一直羡慕普通人……”这句话好像在她心里徘徊了太久,她终于说出口,自己都愣了愣。随即她捂住了脸。
蔷薇王姬这样美丽的人,连痛苦起来都别有一番令人心碎的美。
奈莉沉默须臾,叹气般地说道:“我知道了。”
罗莎莉亚眼睛立即亮起来,不可置信地抓住她的手:“您……”
“我乐意为殿下效劳。”奈莉微微别开脸。她一刹那显得有些忧郁,声音低低的,“只要是能做到的事,我都会去做。”
“那么我又能为您做什么?”罗莎莉亚恳切地看着奈莉。
奈莉摇摇头:“只要您能够达成愿望,远离这一切地活下去就可以了。”
罗莎莉亚愣住了,她像是在仔细分辨奈莉话语的真假。红堡的游戏规则显然是一物换一物、等价交换,罗莎莉亚虽然明白自己无法真正平等地回报奈莉,但也准备好付出相应价钱。
对方的这番表态实在太出人意表,罗莎莉亚呆呆地看了奈莉一会儿,摇了摇头:“看来即便我不愿意承认,我还是和这里的人没什么区别。抱歉,刚才的话也许对您是一种侮辱吧。”
奈莉摆摆手:“我并没有那么高尚,”她顿了顿,“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今还想要什么了。”
罗莎莉亚起身,向奈莉行了一礼:“先容我向您道谢。”她顿了顿,向身旁的侍女看了一眼,对方立即向奈莉呈上了一卷东西。“这是红堡的详细地形图,也许对您有用。”罗莎莉亚垂眸:“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但您给我的感觉非常熟悉、亲切,所以请把这个当做我送给您的礼物,不要推辞。”
这自然是一件非常贵重的礼物。
奈莉接过,还没道谢,脸色猛然一变,扯过罗莎莉亚便向左手边掠去。几只羽箭堪堪擦着她的披风飞过,伤及了躲避不及的侍女。
室中顿时一片惊叫,器皿翻倒,帘幕嘶啦撕扯开。侍女们齐齐围拢过来,用身体挡住罗莎莉亚,一边向内室退去。
嗖嗖数声,又有箭矢射到,却并非朝着罗莎莉亚。同时又有几个蒙面人挥着长刀直冲进来。
奈莉见状心下了然,不由苦笑:克洛维还真是个火爆脾气,她一同意罗莎莉亚的请求,他就迫不及待地动手要来了结她,顺便震慑一下不听话的女儿,还真是手段狠辣又粗暴。
一个翻身避开了又一波角度刁钻的弓箭,奈莉随手向弓箭手可能藏匿的地方掷出十字镖,同时矮身从扑来的两个蒙面人中间穿过,手中两柄匕首如惊电,唰地便要蹭过两人的脖子。既然对方动真格要她性命,她也没必要讲求仁慈。
但……如果这个世界真的不会再有重来的机会。这两人的死亡就是真正彻底的终结。
只是一瞬间下的决定,奈莉猛然改划为敲,将那两个人蒙面人以大力击昏过去。即便知道对方并没有死,躯体软倒的声响还是让她微微感到恶心,背脊上一阵颤栗。
奈莉不容许自己再多想,闪身避开挥来的刀锋,余光向罗莎莉亚离去的方向一瞥。她咬牙,扬声道:“现在就走!”
罗莎莉亚身形一顿,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枚骨制的哨子用力吹响。罗莎莉亚的套间连通二楼的露台,她推开惊叫的侍女,不顾一切地向着那里狂奔,裙摆被风灌满,宛如欲开的花苞。
奈莉被三个蒙面人围攻,体力上落了下风,不由吃力起来。她连用了三个技能,终于寻找到脱身的缺口,一个纵跃就朝着罗莎莉亚的反方向疾奔而去。
那几个蒙面人踌躇一瞬,无法决定是先去阻止公主殿下、还是继续追杀勇者。
也就这么一耽搁,罗莎莉亚已经爬上了露台石栏,看着下方,双拳攥紧,扬声说:“我下来了!”
露台下由远及近地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而后是勒马的马嘶声。
罗莎莉亚粲然而笑,纵身一跃而下。
奈莉奔出塔楼,翻身上了矮墙,正见着一袭披风的黑衣人环抱着罗莎莉亚朝着边门疾驰而去。事发突然,那里的守卫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等想起大喊“收吊桥!”时,黑衣骑士已经带着人跑得不见踪迹。
之后的事,相信席恩已经早有准备,不会轻易被捉住。
心下稍安,奈莉听到身后再次传来劲风,也不回头,轻盈地连翻了两个跟头,借势上了与矮墙相连的中庭裙楼顶。蒙面人一时无法追上来,只得呼唤弓箭手前来增援。
奈莉原本对红堡的地势算不上熟悉,但方才获得了罗莎莉亚的地形图,视野右上角顿时显现出一幅小地图,指引着她向地形复杂的宫廷深处掠去。现在既然与克洛维决裂,奈莉能做的只有尽快找到国王都不敢直接下手的丕平。宫相居住在南侧的宫相塔,她要尽快想办法往那里去。
可即便有地图相助,那几个杀手的追击还是令奈莉颇为头疼。躲避着追来的箭雨,奈莉藏身于中庭边沿的地窖入口,借着洞穴的阴影隐藏身形。但眼见着追兵就要搜过来,身后是铁门,上了整整三道锁,根本无法破坏,一时间她竟然避无可避,眼看着只能硬抗。
“快搜这里墙边!”
敌人越来越近,奈莉紧紧握住匕首,蓄力等待目标靠近。
二十步,十步,五步……
就在这时,身后三声轻响,一阵清风从身后吹拂而来。奈莉没多想便后退数步,竟然没撞上铁门,直接进了黑漆漆的地窖。
这门是谁开的?
她警戒着四周动静,同时留意外头的动向。
黑暗中伸出一只手,将门无声地掩上、落锁。奈莉警觉地后退,对方却等蒙面人一行走远,才在门边露了个脸:赫然就是方才丕平派来的那个宦官!
他向奈莉做了个“请跟我来”的口型,无声地转身,垂坠的衣袍擦过潮湿的地面,发出几不可闻的窸窣声。
奈莉循声跟在两步外,随着这宦官穿过昏暗的地窖,拐入一条石砌的密道,一路向上前行。地形图上并未标明这里的走向,但她没有问去向何方,对方也没有开口说明情况,倒显得颇有默契。
沉默地在红堡的地下迷宫中穿行了不知多久,宦官终于停步,打开另一扇小门,做了个恭请的姿势。奈莉从他身边走过,低声道谢:“多谢您救我。”
对方柔和地笑了笑:“您这是什么话。这都是宫相大人的吩咐。”
奈莉便没再多话,当先通过这低矮的石门,拾阶而上。她猛然置身于光亮之中,眨了眨眼才缓过劲来。地图上显示这里便是宫相塔,而她身处一间装饰朴素的圆形小厅正中,周围堆放着数不清的羊皮纸手卷和书籍。上面都没有蒙灰,显然被屋主人经常翻阅。
奈莉迅速锁定了屋中的另外一人。
稍显矮小的中年人一身得体的蓝靛色长袍,头戴小帽,只有左手无名指戴了一枚无装饰的金戒指;他十指交错于胸前,眼眸与发色一样深沉。他站在一张维尔德亚的地图前,无言地注视奈莉片刻,露出圆滑而疲倦的笑:“终于和您再次见面了。”
“宫相大人。”奈莉微微欠身,下意识依靠黑色匕首探了探周围的动静--除了丕平和她以外,这座塔中空无一人,就连刚才的那个宦官也不知去向。
奈莉几乎是立刻想到,在当前的状况下她说不定能将丕平击杀。
但下一瞬她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连克洛维都要忌惮这矮小的宫相三分,贸然对有能耐救她的人出手,实在是不太明智。
她做出决定的同时,丕平也在默默打量她。
两个人都没说话。
一股静穆的紧张感在室中渐渐浓厚起来,奈莉和丕平的视线时不时相触,却只维持须臾就再次分开。他们在转瞬即逝的对视中交换了许多信息,试图窥探对方真正的立场和意图,同时小心翼翼地掩盖自己的态度和底牌,想要将之后的主动权掌握在手。
这样暗流涌动的对峙并没有维持太久。
丕平蓦地松了松肩膀,以不太符合身份的闲散姿态向后靠在了地图上,双手一摊:“那么就直入主题吧,您是否为取在下的性命而来?”
“我想听听您的说法。”奈莉没有隐瞒来意。
不知为何,比起伊珐、卢克斯和克洛维,与丕平相处她感觉更为自然。这种感觉在上次与梅丽莎一起见到丕平时并不明显,但仍然在偶然的对视中存在;如今,它干脆完全爆发出来。奈莉虽然仍然要提防对反话语中的陷阱和暗示,但某种不可知的力量令她对丕平另眼相看。
也许成为所谓的观测者都需要某种共通的东西,以至于一碰面,两个人都能立即明白对方是同类。这种感觉多少有些古怪,因为对方究竟是敌是友,直接决定了这相似之处究竟是蜜糖还是毒|药。
丕平微微一笑,转过身将脆弱的背部面向奈莉,似乎相信了她的话:“那么就让我们从头说起吧。”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