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朗乾坤,艳阳高照。
天霜城,玄武台。
高高燃起的火柱渐渐衰弱,所有一切已经化为灰烬,再也无法挽回。
几位折鬼正在奇怪——这墨月妖人已被烧死,尸骨也化成了灰,竟然是一丝魂魄都没有。看来墨月宫并没有那么可怕。
热闹看完,百姓正准备散开。
这时,范至光再一次走到台上,手里还提着一副画像。
“各位请看。”
画像展开,众人都有些诧异——那是一个面相清秀的女子,长得还不错。
“此人名叫巫双,乃是墨月宫妖人的同党。”范至光缓缓道来,“她出生青叶谷,现年一十有七岁。三年前她残忍杀害了联通自己的尊师青叶谷华一宫掌门在内的三人,耳后伪造书信前来我紫云山,一直暗地里为墨月宫做事,为恶多端,甚至伤及了我紫云灵山根本。尹掌门宽宏大量,发现后只是将此人逐出山门,想不到却是放虎归山。前些日子更是与这妖人一同酿成幽州异变。现下,我紫云山愿出黄金白两悬赏此人,还望江湖同仁一起斩妖卫道,还天下一个太平!”
听到黄金百两,不少人开始争相传阅画像。
“要死的要活的?”有人插嘴问道。
尹九平走上前来,满面威严,“如若能够生擒,紫云山必将赏金翻倍。”
赏金翻倍!众人一听更加兴奋。
“哇!两百两黄金!”
“不过,墨月宫的,怕是不好抓吧?”
“小姑娘的话!不一定的!”
大家都跃跃欲试,看来,这江湖怕是要热闹好一阵了。
然而,谁都没有发现,就在他们旁边,那个在人群之外,浑身脏兮兮,满面尘土的“疯子”,就是画中的清秀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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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巫双坐在地上,木愣愣地看着玄武台,一言不发——火终于灭了,焦黑一片的场景带走了她心底最后一抹欢笑。
司马钦……死了……
她的司马哥哥死了呢……
背包里还有他给她的木偶,那个号称前前朝最最厉害的将军。
急急脱下背包,找到那个木偶,依旧好端端地躺在那里。但是……再也不会有夜里保护她的将军了……
抱着那个木偶,泪水突然间就无声无息地决了堤。
……
——大约能用多久?
——木偶不要坏得太厉害就行。当然,只要哥哥我在,多坏都能修好的!
——那要是你不在呢?
——哥哥我不在?那这木偶自然就随哥哥而去了。
……
一语成谶,逝者再难追,生者徒伤怀。
巫双无声的哭着,紧紧抱着木偶,看着玄武台上。
就是那些人,那些紫云山道貌岸然的人,是他们害死了司马钦,他们害死了他……
她不管什么墨月宫,什么鬼王,什么正道,什么天常……
她只知道,她的司马哥哥死了,被他们活生生烧死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抱着木偶,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往远离人群的方向走去,步伐沉重拖曳。她一步一步走着,没有回头,没有停顿,玄武台在她的身后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
尹九平、范至光……紫云山所有人。
我巫双一定会、一定会回来找你们……一个不落。
司马钦的命,我要让你们所有人来还。
他受过的每一分苦,每一寸伤,我巫双他日必定十倍、百倍、千倍奉还于你们……
走出城门,走上官道,她一直抱着那个木傀儡,恍若游魂。
……
一个黑色的身影在她面前站定,巫双木然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人/皮/面/具。
墨月用依旧泛着灰色的指尖按上了她的肩膀,“对不起,本座来晚了。”
她怔怔看着他,泪水一滴一滴,滴在手中的木偶上头,顺着木偶的曲线滑落。
是啊……来晚了。
太晚了……
她哭着露出了一个笑容,一个撕心裂肺的笑容,“司马钦死了。”
“我知道。”
“司马钦死了。司马钦死了!”她发泄般边哭边大声说道,心碎的笑容比哭泣更难过,“他被活活烧死了啊!!!”
“我救不了他!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连靠近他都做不到!我眼睁睁看着他……他死了。”
“他让我听话,他让我走,他说让我走……”
“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她一直一直哭着,嗓音变得嘶哑。他看着她,默不作声,静静听着。
……
悲伤成城,难以自抑,天地都失了颜色。
当火苗窜起的刹那,巫双就已经万劫不复。
……
“鬼王!对了!你是鬼王!”
忽然,她伸手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衫,一字一句,目不转睛,仿佛拽住了救命稻草,“你是鬼王!求你……求求你!帮我杀了他们,他们所有人!紫云山所有人!!!”
“好不好?好不好?”
“杀了他们!好不好……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什么都行!杀了我也没关系!”
指尖抚开她凌乱的额发,抹去她脸颊的尘土,他轻声应道。
“好。”让你哭成这样……本座会帮你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她哭着重复,身体却一点一点倒了下去。早已力竭的她终于闭上眼睛,昏死过去。
“巫双!”墨月楼住她,脸色一变。
就在此时,巫双的体内却猛然冲出了一股巨大力量,震荡四野,铺天盖地。
一时间狂风大作,叶落云集,遮天蔽日,天地忽有异象。
急急探上她的脉门,墨月顿时眉头紧锁。
那力量便是巫双被封印了许久的灭息,而今散发出来,竟是震天撼地,风云变色。
此般折鬼之力,紫云山那几位折鬼怕是根本就望尘莫及。与此同时,她体内的鬼颜花也被吸收了个一干二净,胸前的花纹变成了一个小小的三瓣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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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风吹进了天霜城,每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风弄得有些无措,纷纷遮住了眼睛防止扬沙进入。
“唔——”站在玄武台边的封时远突然一声闷哼,嘴里泛上了血腥的味道。
这气息是……折鬼!
所有折鬼目目相觑,惊讶万分。
“封师兄?你怎么了?”看到封时远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尹夕有些不安地问道。
吞下口中鲜血,封时远一脸从容地摇了摇头,“无事,我只是奇怪怎么突然会有这么强的折鬼气息。”
是啊,折鬼气息。所有人都想到了同一个人——那个废掉的折鬼,巫双。
……
“找!翻遍天霜城也要把她找出来!”尹九平当即下令。
“是!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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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的官道,刚才的两个人影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地面上星星点点将干的水迹。
折鬼已苏,勾魂断肠。
生死谁定,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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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竹林,墨月宫。
巫双搬了张矮凳,独自坐在林边,看着青绿的竹叶默默不语,一待就是许久。
吕大娘来看过她三次,她连姿势都没怎么换过,就只会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昨天太阳下山的时候,尊上敲响了墨月宫的门,将巫双交给了吕大娘,而后就离开了。司马大人却没有回来。巫双第二天醒来后也很奇怪地一直不说话,一大早就坐在了竹林里,直到现在。
“巫姑娘,饿了吧。吃点东西?”吕大娘端着刚熬好的鸡粥去了她边上。
可是巫双就像陷在自己世界一般,没有回应,一动不动,仿佛已是一个石人。吕大娘又劝了几句,她依旧不言不语。没办法,大娘只能将粥放在巫双身边,叹着气走了。
——这出趟门,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转眼已到中午,吕大娘再次前去的时候,那碗鸡粥还好端端放着,一点没动,早已凉透。
“巫姑娘,你好歹是吃一点,要是饿坏了身子,司马大人和尊上怪罪下来,老生可担当不起啊。”吕大娘双手端着饭菜递到她面前,一碗饭,一碗菜。
听到“司马钦”三个字,巫双许久才稍稍抬了头,她呆呆看着吕大娘,有些出神。
“巫姑娘?”
“我不饿。”她开口说话了,嗓音如砂石般粗糙。
“不饿也多少吃点。”吕大娘担忧地看着她,“身子是自己的,坏了也只有自己会疼。不吃饭,没力气,什么事都做不了的。”
什么事都做不了……她还有好多事要做。
巫双眼神渐渐聚焦,“嗯,好。”
没再多说,她接过碗,一声不吭地扒起了白饭。
作孽啊,好端端的娃娃都成这样了。司马大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唉……
吕大娘叹着气离开了。
嘴里的白饭吃起来有几分干,巫双艰难地咀嚼着,一口一口,强迫自己吃下。
突然噎得难受,她猛咳起来,这一咳似乎就停不下来。视线渐渐被水雾迷住,眼前的片片青竹都幻化成了熟悉的山林景色。
那里有她最最亲爱的师父,烧菜顶好吃的范大娘,总是很好说话的关先生,漂亮的秦师姐,老实的孙师兄……还有总是板着张脸的庄师兄。
她是青叶谷的巫双,华一宫最小的徒弟,庄千楼的小师妹,青叶谷三百三十三年才出一个的折鬼之脉……去到紫云山,那时的她是为了天下,为了斩除鬼王,而后来……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
“咳咳咳——”
咳得越来越凶,泪水渐渐从她干涩的眼眶中涌出。
整整三年,她,巫双,过了三年没心没肺的日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
三年前,初次去到紫云山,就在山脚那片林子,庄师兄封了她的灭息。如今想来,便是为了让她的折鬼之脉不被发现——那一次定是遇到了……鬼妖。
师父他三年前也离世了,所有人都说是她杀的,可是明明不是这样……
接着,就在昨天,她身边最后一位亲近的人也走了。因为秦师姐的一路追踪,司马钦被逼入绝路,直至死于熊熊烈火之中……
都走了,所有人都走了,就剩下她一个。
剩下她这个天下人皆知的妖人——欺师灭祖,罔顾人常,冷血无情。
“啪——”
饭碗掉在了地上,巫双低头去捡,模糊的视线让她分不清哪些是米饭,哪些是碎瓷片。指尖传来一阵疼痛,鲜红的颜色落在晶莹的饭粒上头,色彩鲜明。
……
看着不断涌出的血珠,巫双忽然就笑了,嘶哑的嗓音回荡在这林间,带着几分毛骨悚然。
天地已不仁,何须再顾天纲地常。
世人皆愚昧,何必重提拯救苍生。
她站起身,用带血的指尖扯住了一片青绿竹叶,攒入手中,缓缓捏碎。
从此之后,她只是巫双,墨月宫巫双。
既然,你们皆说我与鬼王为伍,我便就如此吧,而后看着你们所有人……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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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后,巫双变了。
每天破晓时分,她就会起身,在林间打坐练功,直到日落而息。每一次,她在竹林里使着轻功踏竹而行,黑影闪烁,都仿若幽灵一般无声无息。
吕大娘还在奇怪,之前没听说巫姑娘会武功啊,怎么瞬间就这么厉害了?也没见她有书,自己就无师自通了?
巫双的招式,吕大娘没见过,尤其是她打坐的时候,哪怕就站在巫双身边也不能感觉到她的气息。仿佛她的周身被罩上了一个罩子,与外界完完全全隔开。
“巫姑娘,吃饭了?”端着饭碗的吕大娘小心地唤道。
前一秒还在打坐的人,下一刻就很自然地散了气息。
一时间,吕大娘听到整片竹林都发出了沙沙的响声——这是……内力?大娘有些诧异。
“多谢大娘了。”巫双笑了笑,接过碗来不声不响的吃了饭。
现在的巫双话少了很多,似乎是一夜之间就褪去了少女的稚嫩,单薄的身子蕴藏着难以捉摸的力量。一袭墨月宫统一黑色衣衫,所有头发简单地束成一束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尖削的下巴没有了之前的少女可爱,倒多了几分清冽冷然。
巫双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灭息所能封存的力量较之以往要多上了好几倍。所谓物极必反,当初被封存,也算是换了一种方式磨练她全身筋骨,直至能承受如此强大的折鬼之息。
至于那朵鬼颜花……她貌似是捡了便宜。看着手掌心缓缓涌上的黑色气息,巫双微微提了嘴角——会使鬼气的折鬼之脉,她怕是这世上独一份了吧。
缓缓收紧手心,巫双仿佛想到了什么,起身走近屋里。
依旧是简单的摆设,只是床头的位置多了一直只司马钦送她的木偶。
巫双有想过:要是某一天,她一早醒来发现这木偶换了位置,是不是司马钦就回来了?
至于她那脏兮兮的包袱,此刻放在床底,自从回到墨月宫后,她还从未打开过。
倾下身取出包袱,巫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匣子,抚着匣子带着寒气的表面,她的嘴角拉成了一条直线——折鬼师?不知道,现在的她能不能用这副手套。
打开盖子,寒气霎时四溢开来。
缓缓使出灭息,巫双隔开自身与外界,伸手触向了那副之前谁都戴不了的黑色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