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个多小时，他们的车子到达了目的地。这是一个正在奋力崛起的城市，招商引资的步伐在当地政府的大力推进下，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为了显示出合资合作的诚意，对方先带着大家去参观了一下他们在当地的厂房。叶翰飞对这些机器设备没有丝毫的兴趣，也搞不清它们的功能和名称，她跟在一群人的身后，茫然地从车间的前门走到后门。正在工作的工人们一边忙碌地做事，一边朝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她也打量着他们，对他们手里的一些半成品即好奇，又无知。那些铁制品或长或短，或直或弯，看不出品质，也查不出缺陷。隔行如隔山，叶翰飞在心里嘟囔着。秦刚和王一德紧紧地跟在柯总的身边，不断地询问，不停地点头。对方的董事长一路陪伴，或走或停，一脸诚恳的笑容。中年发福的身形让他看起来有些臃肿，因为脖子短粗，这让他在转身介绍单位的效益状况时，比那些发出轰鸣声的机器还让人感觉疲累。三个车间转下来，这个肥胖的中年人，站在一边不停地喘气，头上是密密的汗珠，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总经理，递给他一块纸巾，用一种有些尴尬的声音对柯总说道：“柯总，我们董事长平时很忙，也不怎么来车间，今天看柯总来了，特意要求过来作陪的。等下，就是十二点了，我们从厂区出去后，就请各位先到附近的一个酒店吃点简餐。吃过午饭，带几位到公司办公大楼的会议室休息一下，我们下午两点再谈一下相关合资合作的事情。柯总，你看，这样安排可好。”这个总经理年纪不大，也就三十五六的样子，中等身材，看起来倒是精明能干。
“可以，客随主便。”柯总回道。大企业练就的气度，让他在这个地方企业主面前显得大气而从容。
午餐安排在离厂区不是很远的一个四层楼的酒店，等一行人全都进入后，服务员就开始上菜。叶翰飞坐在离门最近的地方，和坐在大圆桌主位上的柯总正好面对面。因为下午还要接着开会，柯总阻止了对方开酒的行为，等菜一上桌，大家就开始吃饭。不用喝酒，就不要敬酒，叶翰飞心里顿时就松了口气，她实在害怕这种一吃饭，就要不停地敬酒的习惯。这一方面是缘于她的羞涩，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她实在不知这饭桌上敬酒的讲究和端起酒杯后那些从别人嘴里能够自然而然就吐露出来的祝酒词，轮到了她的身上，却会让满腹才情的她为难不已。让她对着一些陌生人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还真是一件很头疼的事。况且，她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性，即心口一致，也从头到脚地排斥她说出一些言行不一的话。想起从早上到现在为止，这个有几面之缘的领导，一次次拯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她对他的好感不由地增加了好多，要是公司里所有的领导都像他这样体恤民情，那该有多好，至少，让她工作起来也不会觉得太累。
下午的会议开得很紧凑，在对方汇报了近几年的经济运营情况后，柯总又问了对方几个问题：即公司目前的战略，产品在市场中的核心竞争力、公司的研发能力、采购成本的来源渠道以及公司目前的销售模式等。这些问题让对方答得捉襟见肘，和一个运作了十几年，产销和资产稍具规模的大型企业比制度、比流程，比这些表面花哨，内里破败的东西，这些地方上的民营企业自然显得心虚而底气不足。这样的会议叶翰飞还是第一次参加，她和师震宇坐在会议室主桌旁的椅子上，一直专心而认真地做着记录。对方用投影仪汇报结束后，叶翰飞的记录也就此停笔。
整个会议结束后，她才发现，真正有用的信息不是PPT上看到的那些数字和图片，而是在这些可视材料之外，双方的一问一答中，能够从专业的角度分析出来的蛛丝马迹。民营企业简单的组织架构让他们的管理精简而高效，他们善□□速捕捉市场中最敏感的信息，并很快地将信息转化为商机，但他们最大的问题就是资本实力的欠缺，难以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大发展。这就促使他们必须寻找合适的合作伙伴，在实现双方共赢的前提下，通过合作，促成产业链的延伸。
交流的过程中，秦刚就对方单位的财务数据提了几个看起来不是很高明的问题，比如：当月的利润是亏损，为何累计利润是盈利？企业两个多亿的资产中自有资本是多少？他的话音刚落，对方的财务经理就对答如流。叶翰飞看了秦刚一眼，真是有点汗颜，这样的问题他也好意思问，放到他手里的财务报表上不是就有明确的答案了吗？叶翰飞记得大学里上财务分析、财务管理课时，她的那位很有权威的教授曾打过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他说：“企业财务报告上所反映的数据，其实就像是企业经营活动产生的倒影。北宋诗人林逋有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是通过水中梅花的倒影，来映衬梅花的香气。我们阅读财务报告，分析财务数据，就是要通过对影子的分析，来透视企业的实际生产经营活动。”
叶翰飞觉得秦刚的提问若是改为：在贵单位高达65%的资产负债率的情况下，若是双方合作成功，试问新成立合资公司所需要的资本投入，对方将以何种方式来加以保证，若是举债经营，是否还能取得当地银行的信任，若是以自有资金来注入，资产负债表和现金流量表上所反映出来的现金流又是那样的有限，表明企业现金流滞涩，有资金链中断的可能，另外，从报表数据上来看应收账款和存货占用的资金达到了流动资产的百分之七十，那么意味着企业的赊销业务是否应该开展，信用标准应把握在什么样的程度，如果不是为了囤积材料的话，应该解释一下公司的产成品是否形成了积压。
倘若秦刚的问题是这样，是不是会让那个一意寻求融资对象的合作伙伴有点压力呢，终究公司的每一次投资都应该有的放矢，而不能在没有了解清楚对方的实际状况后就盲目出资。没有资金、没有适销对路的产品、没有过硬的研发能力，这样的合作对公司战略目标的实现有什么意义呢！不管自己想的对不对，反正叶翰飞真没有觉得和这样的一个企业合作会给公司的发展带来多大的收益。
会议进行了两个半小时，加上中间休息的十分钟，下午四点四十分会议准时结束。柯总拒绝了对方的盛情挽留，招呼大家上车返回A城。上车时，大家都没有耽搁时间，而是按照来时的座位很快地坐好。叶翰飞在上车时，看了一下柯总，她眼里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坐里面。他没有开口，而是轻轻地朝她抬了一下下巴，示意她接着坐在里面。他们两人相视一笑，为这只有他们两人可以意会的事情。
车子行进的过程中，柯总询问三个部长对这家合作单位有什么看法，在下午的交流过程中，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或者对方在生产经营中的优劣……三个人都期期艾艾的不明确表明自己的看法，倒是不约而同地等着柯总先作个指示。看这三个岁数都比自己大的部门领导，在这个时候居然和自己耍起了滑头，柯正权在心里忍不住冷笑了一下，这就是公司目前开会的现状。每次讨论重大问题时，鲜少有人会直抒胸臆，都在哪里打太极，说空话、虚话，都想在大领导发言时琢磨领导话里的意思，然后随机应变，跟风似的站在了大领导的意思里。他烦透了这种趋炎附势的会议作风，但又对这种蔚然成风的做派无可奈何。想从这些老奸巨猾的人嘴里听出一些行之有效的决策信息，还真是困难重重。
从大学毕业到这个企业工作，从一个一般的管理人员成长到现在公司领导的位置，他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勤奋和努力。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又痛心疾首的发现，目前公司的一些要职部门，都被一些才疏学浅的人控制着，这些人大多都是非专业人才，他们基本上都是在很年青时就进入这个公司，后来公司在董事长的带领下迅猛发展，然而由于早期没有足够的人才储备，这些基层员工中头脑稍微灵活点的人便被安排到一些要职部门。通过一些简单的培训后，便走上了管理的岗位。过去的十年中他们如鱼得水地发展着，且日益成长为公司的中坚力量，然自身素养的不足和知识层次的差距却让他们在后期的管理中显得即自卑又专横。专业技能的匮乏，使他们无法更好地指导部门的工作走得更远更好，而自私狭隘的个性又让他们难以敞开宽阔的胸襟去提拔才华出众的下属。
近几年，公司快速扩张后，招进了大批的本科生、研究生。这一变化，让这些人的短板一下子就凸显了出来。他们有限的思维跟不上现代企业改革创新的步伐，但又不愿承认自身能力的不足，他们在这个企业里扭曲地存在着，一方面挖空心思想着法子去钻营保位子，一方面又不择手段地打压人才，通过工作中的各种刁难来逼人辞职。这是柯正权在与辞职的员工交谈时所得出的普遍结论，也是随着工作时间的延长而体悟到的真实。这两年，他常会因职务受限，无法对那些能力出众却愤而辞职的中层进行挽留而心生愧疚，又对公司没有一套合理的晋升机制来使那些被猎头公司高薪挖走的技术人才给予成长而忧心忡忡。贞观二年，唐太宗谓侍臣曰：“为政之要，惟在用人。用非其才，必难致治。今所任用，必以德行、学识为本。”然公司目前的这种“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现状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得到改善。他对此焦虑万分，却又无可奈何。
一念至此，柯正权便不再和那三个中层交谈，他转过身子，向自从开车后就一直望着窗外的叶翰飞问道：“小叶，请教你几个专业问题。”
正在神游物外的叶翰飞被柯正权突然一叫，还吓了一跳。她转过脸来，眨了眨眼，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他刚才说有问题要请教她，他还真是谦虚呀！秦刚可是向来都不会用这种态度，这种语气，这个词来问他们问题。
“柯总，您客气了，您请说。”她一双晶亮的眼睛很认真地看着他。她开始用您，而不是用你来称呼他，是因为通过几次接触，她对他的感觉有了很大的改观，他是公司领导，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在她面前摆出过公司领导的架子，尽管他是公司高管中最年轻的一位，但他的言谈举止、涵养能力绝对和他的职务成正比，甚至说有可能还要高于他目前的职位，他绝对是这个公司中除了董事长以外，值得她去尊敬的另一位领导。
“哦，小叶，第一个问题就是公司许多的投资、合并收购、股权转让中总是提到公允价值这个词，你从你们专业的角度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公允价值这几个字的意思。”
这个问题还真是问得有水平，叶翰飞的脑子快速地运转着，如果要将这几个字的意思用专业的语言描述出来，她还真是不能立刻就将这几个字的定义一字不拉地背给他听。但是，她准备毕业论文时曾看过大量的经济类期刊，她记得上面有一段话是这样描述公允价值的，于是，她看着他，轻声说道：“美国华尔街的一些银行家认为：在经济繁荣时，公允价值是金融泡沫的发生器，在经济衰退时，公允价值又是金融风险的助推器。可以说，公允价值并不能给企业带来损失，它只是跟随市场，并非领导市场。”
“好，第二个问题，首发IPO资产负债率不能超过70%《上市公司新股发行管理办法》（2001年），新股发行（包括配股和增发），要求资产负债率不能过低，为什么？”
“资产负债率适宜水平为40%至60%，过高过低都不好。过高，债权人不满意。过低，股东不满意。企业的经营管理者需要将偿债能力与获利能力结合起来进行分析，在股东和债权人之间把握一个均衡。”
“第三个问题，企业的资源都是企业的资产吗”
“不一定，企业的资源未必都是企业的资产，比方说企业的组织资源，就像柯总的管理才能，组织资源比我们通常所说的有形资源和无形资源更难界定，它往往蕴含于企业的规章制度、组织结构以及业务流程和控制系统当中。如管理团队的凝聚力、员工的忠诚度等等，它们都是企业最重要的资源，但因为其很难计量，所以没法将它们反映在企业的资产负债表上。所以说，企业的资源未必都是资产，企业的资产也未必都反映在财务报告中，即使当期反映在财务报告中的资产数据，以后也可能会发生变化。”
“第四个问题，对于财务报表中的应收账款，我们在分析这个指标时能看出什么内容、得出什么结论？”
“应收账款一般说来是赊销业务的产物，它在发生的过程中等于向客户提供了两项资源，一是商品或劳务，二是一笔无息贷款。它在企业的生产经营中承担了两项作用。一是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通过赊销可以扩大销售规模，提高市场占有率，对促销新产品，开拓新市场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二是在产品存货积压过多，就需要对其进行日常管理，发生管理费、仓储费和保险费，甚至会发生减值，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把存货变成应收账款，就等于将这些费用推给了对方。但是，如果企业持有大量的应收账款，首先会因为占用大量的资金而产生机会成本，其次还会有发生坏帐的风险。所以说，企业的赊销业务是否应开展、信用标准应把握在什么程度上，应该权衡利弊后再做决策。另外，不同企业资产负债表上的应收账款通常也没有可比性。因为其账龄、债务人的财务状况和坏账准备等信息均不能在资产负债表中体现出来。”
……
柯总的问题让叶翰飞的精神高度紧张，同时他的不耻下问也让她对他有了不一样的认识。那三个领导，在他们讨论专业问题时，都假装昏昏入睡，特别是秦刚，从第一个问题开始，他就进入了梦乡。一问一答之间，时间很快地过去，而两个人之间的熟悉度却在不断地交流中得到稳步地提升。后来，看到不断回答问题的叶翰飞因为说得口干舌燥而用舌头舔了一下有些干涸的嘴唇，柯总便将他的保温杯打开，从里面倒出一些水递给她。这个车上，除了她和小师，其他的人都在上车时自带了水杯。一天没有怎么喝水，她还真是有点渴。看她不接水，他还以为是她嫌弃他的保温杯的盖子不干净，就注视着她的眼睛，很诚恳地说道：“这个杯盖我早上洗了，是干净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想的是她喝他的水到底合不合适。
“没事，你喝吧！”他像是读出了她内心的语言。
恭敬不如从命，她拿过去就一饮而尽。看她喝得这样爽快，他知道她一定很渴，索性就将整个保温杯都递给她。她没有拒绝，拿过去又倒了一杯。
车子开到晚上六点后，他们到了一个服务区，柯总让大家下车稍做休息后，自己居然走到前面当起了驾驶员，而那个专职的驾驶员则四平八稳地坐到了他的位置上，闭上眼睛休息了起来。那两个睡了一路的领导一幅受宠若惊的模样，嘴里嚷嚷着他们来开，身子却没有离开自己的座位一步。而坐在前排的邵春丽等车子一开动，就一下子来了精神。
“柯总，想不到你的车也开得这么好，领导真是全才呀！”
“你们大家不都会开车吗？现在会开车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不过是一项必备的技能而已。我刚才是看到小杨有点困，所以替他开一会儿，让他休息一下。”柯总说话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叶翰飞从前面的后视镜里看到开车的柯总一脸的专注，没有因为邵春丽几句恭维的话就露出一脸的喜色，她觉得他的语气里倒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嘲弄。这几个人一路上除了拍马屁时争先恐后外，还真没有在关键的时候体现出对领导的关心和爱护。他们的客气是表现在嘴上，而不是在行动上。这样一分析，叶翰飞更觉得这几个人除了具备让人不能苟同的见机行事外，还多了另外一样不讨喜的品质，就是虚伪。尽管，在现实生活中有些人一时的虚情假意，会让听的人得到暂时的抚慰或陶醉，但水落石出后终是会留下搪塞的痛、敷衍的伤。
剩下的高速路程就由柯总一人开，等下了高速后，他将车子停在了路边，由驾驶员最后开回了公司。进了公司的门，柯总看着叶翰飞说道：“晚上，不请你们吃饭了，可以吧！”
她朝他笑笑，点点头，她从来也没有想过，出差回来还有领导请吃晚饭的。这两年国家大力反腐后，公司的业务招待费大幅度下降。每次外面来人，需要招待时，基本上就安排在公司的职工食堂，很少去外面的酒店吃饭。这样也好，即减少了浪费，又杜绝了公款吃喝，还将一些整天忙于在酒桌上应酬的人解放了出来。可谓是一举多得。
下车后，柯总朝叶翰飞和师震宇说了句：“今天辛苦你们了，早点回去吃饭吧！”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朝办公楼走去。
那三个领导相互对视了一眼，也各自朝单位的停车场走去。他们都有私家车，前几年公司还给这些部门领导发放车贴，后来随着购买家用轿车的员工越来越多，除了这些部门负责人有时会私车公用，就是一般的管理人员出去办事，也在私车公用后，公司才取消了这项专门为这些领导发放的福利，以平民愤。
叶翰飞看看手机，时间已是晚上七点半了，单位的食堂估计这会儿也没有饭了吧！从参加工作到现在，她的中晚餐基本上就是在单位的职工食堂里解决。除非有时不想去吃食堂，或者因为加班错过了食堂的开饭时间。
师震宇看几个领导相继离开后，便对叶翰飞说道：“叶翰飞，我可不可以请你一起吃晚餐。”通过一天的接触，师震宇对聪颖美丽的叶翰飞产生了莫名的好感。她秀美的面庞，典雅的气质，还有在车上和柯总交流时彬彬有礼的举止，都让他对她突生了爱慕之情，要是能追她做他的女朋友该有多好呀！他在返程的路上，就在想着找个什么样的理由来延伸他们之间的交往。
“不用了，去吃饭太耽误时间了，我晚上还要和我男朋友聊天呢！”
“哦！你已经有男朋友了呀！他是我们单位的吗？也是，像你这么出众的女孩子要是没有男朋友也就奇怪了。”
“不是，我男朋友在外地，我们晚上下班后要微信聊天。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快去吃饭吧！我先走了。”叶翰飞对这个戴幅眼镜，皮肤稍黑的男生表现出来的热情有礼有节地拒绝了。
“那有空时再请你吃饭，到时请你一定赏脸。”他还想努力争取一下，即便她有男朋友了，但这种异地恋，要是努力去挖墙角的话，说不定就能成功呢！
“再说吧！”叶翰飞看了一眼一脸笑意的师震宇，挥了挥手后，就自顾自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