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牧雄关东海沿岸
刚刚发生了一场恶战,战事已经结束,秋日的暮色中,黑红衣甲的水兵步兵已经退到主战场外的东海北岸。残破的战船桅杆的大旗上,“吴”字尚依稀可见,但海滩上黄色的泥沙都已浸染成了黑红。主战场的对岸,黑蒙蒙的一片,在落日余晖之下,硕大的船体连接的密不透风,犹如怪兽的躯体,举着飘摇的“夏”字旗帜严阵以待,愤怒地望着对岸的吴军,随时准备再次冲杀。
北岸的吴军,也重新聚集船只与水兵,同样愤怒的望着南岸的南夏水军,准备随时迎接对方的冲杀。血红的晚霞在渐渐消退,双方就这般死死的对峙着,既没有任何一方撤退,也没有一方冲杀,战场中间的水域与岸边累累的尸体和丢弃的盔甲与战船辎重也没有任何一方争夺。就像两只猛虎的凝视对峙,谁也不能现行脱离战场。
这一次,是南夏水军攻吴以来,遇到的最奇特,最艰难的战争,没有胜负,两败俱伤。不同的是,南夏伤亡的数量更多,大吴伤亡的比例更多。但就算如此,已经让华奉先措手不及,伤亡过于惨重,会导致他们后继无力,即便攻下牧雄关,也难以再图后进。
但即便如此,他亦不可退,不只是因此战乃筹备良久,关乎太子大计。更因战争耗费巨甚,南夏三十万将士连带身后同盟二十万西蒙大军,与此苦战三月有余,必是让大吴奉献出丰硕战果才能喂饱,否则损失巨大与战败无异。
想到此处,华奉先更是咬牙定心,抱着必死之心,也要与对岸之人一较高下。“奸帅”之名,名不虚传,但他不信熬到他兵尽粮绝,他还能一力回天!大吼一声:
“严阵以待,如有退者,杀无赦!”
震慑三军。声势之大,直传对岸,大吴军旗飘荡,旗下三军亦为之一耸,却更是握紧手中长枪,怒瞪双目,不敢怠慢。
何青青一身银色铠甲,腰佩紫金刀甲,英姿勃发,却面色苍白,大步走近帅船大帐,看向那面对硕大海图,凝神而立的男子。干涸的嘴唇沉哑而严肃的道:
“倾城,不能再等了。”
对面的男子没有着军甲,依旧一身轻薄长衫,似闲亭散步的装扮,眼睛却没有离开那海图一眼,只缓声道:
“再等等。”
何青青却很焦躁,解下腰间刀甲,拍在桌上,严正粗鲁的坐下气道:
“等,等,等。这一等已有三日,我们死伤严重,几无可援后军,粮草也只够维持不到十日,再这般等下去,不用敌军攻来,我们自己便先饿死了。”
云倾城缓缓转过了些身,侧头看向面前之人,见她面容粗糙,气性粗鲁,已不见半点往常何三夫人姿态。微微勾起了唇,道:
“如今我见三婶,真犹如再见何老将军,只是比起他老人家,你合该学着沉稳一些。”
何青青转头看向,正想要反驳与他,却看他一副从容淡定,又和煦温和的模样,又忍不住泄了气,只道:
“我的确想要快些报得父仇,但也不是不知好歹。只是觉得我们本就势弱,若不趁刚刚小胜之机,再做进攻,这稍微赞起来的士气又要泄空,方才我在战营里已有好几个统领询问何时才能进攻,对方兵力粮草都比我们充足,若不速战速决,只会更讨不到好处。”
云倾城点了点头,对她的话倒没有反驳,反是缓步坐下,为自己和她都沏了一杯茶,道:
“说的有些道理,还有些什么。”
(二)
自至塞北如今,云倾城都并未直接与诸多将领有所沟通,出面也是较少,只在临战布阵时,令何青青随时发令。初始诸多将领都不服他,几站下来却都不敢说话了,从他统军到如今,经历十几场大小战役,每一战的部署看似普通,却调配衔接毫无破绽,出军人数,攻击角度都更是精妙无比,几战下来,竟逐步转变了战局,不但将敌军从险至关口逐步后退,更使得损失伤达到历来最低。
尤其是三日前的,通过几次的小范围骚扰,终于诱得敌军集军大举进攻,掉入他们早就安排好的三围陷阱,虽然自身也有损失,但真的令他们打了一场自南夏援军至此以来最痛快的一场仗,不但剿灭敌军五万有余,更催毁其战船三十余艘,逼得敌军后退二十里海域,堪称战来最大收获。其运筹帷幄,把控全局的本事终于令一干将佩服的五体投地,再不生出二心。
所以何青青对他说话也多了几分谨慎,沉吟片刻只道:
“今午时密探来报,南夏太子已新建百余艘无敌大船,不日便亲率增援,届时我们局势只能更加危机,若不趁此将敌军给予重创,恐怕再没有机会……”
她顿了一下,到底不愿意说再无胜算,只道:
“总而言之,我们想在敌军援军来前,若能将他们大败,也让他们有所忌惮,再派出使者求和,以作拖延,调动兵力辎重,再做图谋。”
云倾城点点头,倒是明白他们的意思。敌军既有援军,也必带了补给辎重,我方兵力辎重均无法相敌,船舰也必落下承,对方不再做强攻,便是要与他们死耗,等到援军到来,再大举进攻,届时必定没有什么胜算了。所以不若先下手为强,将眼前的重军予以重创,待到援军到来,也算有所威慑,或可谈和,便是不和,也可拖延时日。
若换做别人,此法可行,但来人既是华东歌,却绝无可能。云倾城清楚的明白,自己能够暂稳战局,其实也不过占的敌方对他战法布局生疏,又因方战大胜,士骄气盛的好处。端的是用一些小手段,新玩法将他们打得个措手。但如今战局稍稳,对方也已经逐渐清醒,华东歌既已亲率舰队来援,也必做好部署。吴军强攻,对方却怕不会强守,再后退二十里,于他们无甚损失,却会使得吴军陷入进退两难地步。进便入腹地海域,远离陆地的吴军会失去全部优势,退便是无用之功,损耗伤亡却无法预估。如此境地,不如不攻。
只道:
“目前攻守皆是不宜,我军强攻,敌军却未必强守。与其如此,不如奇袭。”
“奇袭?”
何青青不解地看向云倾城,对方只微微叹了一口气,道:
“兵者,诡也,奇袭虽落与下流,但有何老将军之事在先,乃是对方不仁,我们只好不义。何将军,此局已定,无法再破,但做转圜,唯有此法。”
何青青怔愣了一瞬,有些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云倾城并不再言,只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擒帅”
何青青眼睛一亮,惊诧的看向云倾城。云倾城微微摇头,只挥袖拂去桌上两字,径自端起茶杯轻酌道:
“云织已来信,已去看过瑞康,他人还好,只是太过思念母亲,本帅准你归都探儿。”
何青青眼眸一转,随后珍重的点了点头。
(三)
东海海域,百余艘战舰正有序驶进,甲板之上,华东歌一身银色软甲,红色披风迎头而立。观望着这苍茫的海域,褐色的眸光在水波碎影之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容儿亦是一身戎装,温婉顺从的眉目此时也显得格外飒爽,手中持着刚刚收到的讯报,走到华东歌的身旁。
“殿下,华将军讯报,自三日前战败,已与敌军对峙多时,请求殿下明示,何时才可进攻。”
华东歌接过讯报,只扫了一眼便丢回容儿,只说了一个字:
“等。”
令容儿皱眉,有些不解:
“等什么?”
华东歌微微勾唇,俊秀的面庞上露出不一样的诡谲邪魅,却问向容儿另外一件事:
“吴宫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容儿以为他又在惦记云织,心下有些不快,只道:
“南荣云织被云倾城安排进宫里,为的就是躲避其余几国的追杀暗算。她在那里养尊处优,能有什么动静。”
华东歌挑眉看向她,看向那张素来从未认真看过的脸,一向老成的模样此时竟嘟着嘴隐含怒气,而这怒气正是冲向自己,忍不住有些无奈:
“本殿问的是吴宫内形势如何,又有谁协领了辎重之事。容儿,你这是怎么了?”
容儿面色一僵,有些尴尬,只跪地请罪:
“是奴婢妄测,请殿下恕罪。”
华东歌摆摆手,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叹了一口气,手中摩擦腰间的锦囊,自嘲笑了,古人言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诚不欺人,不是刀枪剑戟,却似千虫噬心,日夜啃咬,的确让人拿得起难放下。但……即便如此,他也必须保持清醒,此时,并不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待到大势已定,他自要全部讨回。便道:
“罢了,以后莫再……提此事了。”
容儿垂首请罪,自责自己又戳到殿下的痛处,着实该死,只道:
“容儿愚钝,吴宫之内,云皇身体已暂有起色,近日还曾言有意重掌朝纲,却被刘后封锁消息,依旧对外称病卧床。想来已是动了心思。穆清风也如殿下安排,得到了协领辎重的事务,一切尽在殿下计划之中。”
华东歌只笑着摇头:
“大吴真的没救了,本殿不过稍作挑拨,便使得朝堂内几大氏族互相倾轧,百年朝纲竟然最终真的落在一个女人手里,如此积重难返,便是我不出手,早晚也是被其他诸国瓜分,这几百年基业,就要败在那嘉和帝的手里了,可悲,可叹。”
容儿低头应是,只道:
“那殿下,下一步要做什么,可要继续收买了那穆清风,使他成为我们的人。”
华东歌摇摇头:
“不必,穆清风虽是个钻营小人,但却并不是无耻之徒,他或为了获取权势帮我们在宫内安插细作,控制云皇。但却不会为了利益背叛吴国。况且他虽携领粮草征集事务,但绝不愿意在此时离开大吴,运送之事,必将交给旁人,便是收买也没什么用户。你可直接通知苏家,他们明白怎么做,若他足够机灵,或还可借此机会除掉一个心头大患。”
容儿眸光微转,细细琢磨华东歌的话,又联系以往所做安排,瞬时明白了华东歌的意思,令苏家在粮草之上做些手脚,再令陈家或董家接管了此事,届时再截断粮草,便可一箭双雕……当真绝计。俯首赞道:
“殿下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