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早就下岗了，他所在的社办小厂在改革的巨大变革中破产了。
为了确保我的学业和身体，为了我以后念大学的费用，也为了不过多地拖累姑姑和杜宇妈妈春雪阿姨，爸爸拖着被批斗毒打落下的胸椎骨质增生和腰间盘脱出的病痛去打工。尽管爸爸有很好的技术（工人技师）和认真的工作态度，可打工的地方不是拖欠工资，就是找毛病克扣工资。爸爸只好打零工，可以一天一结算。
他站在桥头，和那些打工的人一样，脖子上挂着写有他从事各项工作的小木牌。为了多挣些钱，爸爸不管脏活累活什么活儿都干，他的牌子比谁的都多，上面写着：机修、电工、力工、搬运、装修、搬家、下水……那些牌子从脖子根直托到地面。那些打工的伯伯叔叔，戏称爸爸是打工大全。
本来我家应该有些钱的，爸爸告诉我，你爸爸和妈妈平反补发的抚恤金，我一分钱也没留，分别按补发的钱数给他们交了党费。我没有埋怨爸爸，他做的对，因为他们都是党的人。
我不怕艰苦的生活，只是难为了爸爸。砸墙，扛水泥，挖沙子，护理病人，就连这些活儿，爸爸都干过。
为爸爸干活儿这事，杜宇妈妈没少说爸爸，让他干些轻的活儿，不能只顾挣钱不顾命。爸爸说，杜宇，谢谢你对我的关心，我听你的。每当杜宇妈妈说他，他都满口答应，可仍然啥活儿都干。
有一天，开来一辆汽车，需要几个力工。好些打工的人呼拉拉往车上爬，爸爸也往车上爬。因为腰间盘脱出压迫神经，腿脚不利索，爸爸从车上摔下来，是几个打工的叔叔将他背回家。
我放学回到家，看见爸爸躺在床上，就知道情况不妙。在我的印象中，爸爸从来没有这种我不回家就躺在床上的情况。
我焦急地问，爸爸，你怎么了？
爸爸安慰我说，没事，摔了一下。
我要陪他去医院，他说没啥事，不用去医院。
我急得掉下泪来，偷偷给杜宇妈妈挂了电话。
她打的匆匆赶回家，坐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爸爸，一边流泪一边说，我对你说的话，就像耳旁风，你怎么就不听，我不仅是关心你，而且这也是关心娟娟呀！
爸爸对她笑笑。没事没事，是我一时没注意摔了下来，以后我一定多加小心，一定按你的话去做。别哭了，啊。
杜宇妈妈抹了一下泪水，原野哥，我的工资够咱们的生活费了，我的积蓄和爸妈临终前分给我的钱，娟娟上大学考研读博士用不了的用。爸妈还留给我一套房子，出租收的也是钱。你身体不好，用不着出去打工，在家买个菜做个饭就行了。原野哥，我不敢说我养活你，这样说可能会伤你的自尊心，可这么多年了，咱俩做为朋友互相帮助可以吧。
爸爸眼里涌上泪水，握住她的手，动情地说，谢谢你，难为你了，这么多年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
杜宇妈妈哽咽着说，你不要这样说，我能同你同娟娟在一起，像一家人一样地过日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看着忍痛含笑的爸爸，饱含的泪水滚落下来。我跪在床前，握住爸爸的手，哭着说，爸爸，我不考大学了，念完大学也得去打工，我现在就去打工，挣钱养活你，我长大了，不能再让你挨累了。
傻孩子，说的什么话，起来，快起来。
爸爸轻轻抹去我脸上的泪珠。杜宇妈妈将我拉起来。
爸爸笑着对我说，爸爸曾经有个美好愿望——上大学，当工程师。可那年头不让上学，都放到乡下去种地。现在多好啊，可爸爸老了，紧赶慢赶才念个自学考试，算是大学毕业。爸爸把美好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听爸爸的话，不管怎么难，你都要安心学习。你的目标不是北大吗？你考上北大，爸爸就是卖血也要供你。
不，爸爸，我不念了，不念了。我哭着对他说。我知道爸爸的难处，我考上大学，他真的会去卖血呀！
这孩子，一点出息也没有。爸爸的脸沉下来。这是我有生以来，爸爸和我生气。
看你，你还来气了。杜宇妈妈细声慢语地数叨爸爸：孩子没错，是你说的话不对，孩子能让你卖血供她念大学。再说了，孩子上大学也用不着你去卖血呀，就是卖房子也不能让你去卖血呀！
我说错了，我说错了。爸爸笑了，向杜宇妈妈检讨，又对我说，是爸爸说错了，爸爸的意思是咱爷俩要有生活的勇气，要有克服困难的决心。听爸爸的话，不要辜负你妈妈和春雪阿姨的希望，还有爸爸和你姑姑的希望，一定要考上北大。
杜宇妈妈拉着我的手说，你要安心学习，经济上不要有顾虑，刚才我对你爸爸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妈妈不是为了安慰你爸爸和你，才故意这么说的。妈妈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安心学习，向着北大的目标努力。你有这个实力，只要你考上北大，我们就没有白疼你。
爸爸又想对她说什么，看到她泪眼汪汪的样子，只好把话咽了下去。
我更加努力了，起早贪黑地学习。爸爸也更加努力了，起早贪黑地找活干。一直到那位老太太厂长和她儿子成立机械加工厂，聘请爸爸去当厂长，才结束天天找零活干的打工生涯。
现在，我明白了，面对生身父亲的坟墓，我明白了一切：爸爸受的苦，爸爸遭的罪，都是因为我！爸爸的不幸爱情和至今无法兑现的婚姻，也都是因为我呀！
林南阿姨痛失青梅竹马的恋人，是因为我。春雪阿姨和杜宇妈妈的爱情悲剧，根源也是因为我呀！为什么要有我？！因为我，我最心爱的亲人才饱受磨难！因为我，我最心爱的亲人才饱受痛苦！
我是个罪人，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啊！
面对日见衰老的爸爸，我就是使用世界上所有最能表达忏悔和感激的语言，都无法表达我对爸爸的亏歉之情。我无法报答爸爸对我的养育之恩，无法排解爸爸因我而遭受的磨难和不幸。
我再次跪倒在他跟前，真诚地说，爸爸，是女儿对不起你，是女儿连累了你，是女儿害了你呀！
爸爸泪水涟涟，颤抖的双手将我扶起，紧紧搂在怀里。不要那么说，你是我女儿，我是你爸爸，爸爸为女儿受苦是应该的，爸爸为女儿遭罪是值得的。
爸——爸——我的亲——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