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屋子。冯延生伯伯静静地坐在炕上。呆呆地注视着睡觉的女儿，奶奶的慈颜又浮现在他眼前。他想起组织派人送他与奶奶见面的动人情景；他想起延安宝塔山上的巍巍宝塔；他想起站在党旗下宣誓的庄严时刻。突然间，妻子从他跟前跑过，几个凶神恶刹般的****队员向她扑去……
他浑身战抖，猛然清醒，目光又落在孩子身上。
奶奶走了，我今后怎么办呢？我能照顾好孩子吗？能把她拉扯大吗？我不敢保证，我没有这个信心。可是，我是孩子的父亲呀，作为父亲就应该尽父亲的责任，可我自身难保又怎么尽其职责呢？
喃喃自语。冥思苦想。他长长叹息一声，有我在，孩子要受苦受难，有我在，孩子要含冤受屈！
泪水涌出眼眶，顺着削瘦的面颊流淌。
窗外，幽暗的夜空中低垂着一弯月牙，时而被浮云遮掩，时而钻出云隙。大地一片黑暗，小村庄像个躺在床塌上的病人，在黑暗中痛苦呻吟。
小女孩儿睡得很香。冯延生伯伯仍旧坐在女儿身旁，一边端详一边自言自语，奶奶，你走了，抛下我们爷俩，让我怎么办呢？
门无声地开了，爸爸轻轻走进来。
冯延生伯伯抬起头，你怎么又来了，可别影响了你。
爸爸说，冯大哥，别这么说，你有难处，我怎能袖手旁观呢。
冯延生伯伯看着爸爸，不安地说，我听别人说富主任和杜永红批评过你，可不要因为我连累了你呀。
听拉拉蛄叫唤还不种地了。爸爸坐在炕上，看着满脸泪痕的他安慰道，你要保重身体，要为孩子着想啊。
冯延生伯伯喃喃地说：是啊，我是在为孩子着想，是在为孩子着想呢。
两人的目光，同时沉重地落在小女孩儿脸上。
一阵沉默之后，冯延生伯伯有意转了话题，小原，你还不知道我爱人是怎么死的吧？
爸爸看着他，不知道。
现在我就告诉你，请你记住我爱人的冤屈，记住我家的冤屈！
……
呆呆的爸爸，满脸泪水，满腔悲愤，没说一句安慰的话，痛苦地看着悲哀的冯延生伯伯。
两人相对。无言。无语。只有泪。只有恨！
屋里静悄悄的，小女孩儿细微的呼吸声都听得到。两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到她身上。她睡得很香，不知道一点点忧愁，也不知道失去亲人的悲伤。可是，看着她的两个人更加凄怆和痛心。
清晨，知青们上工去了。
冯延生伯伯看看女儿，找来一条绳子，一头系在窗框上，一头系在女儿腰间，拿出饼干递给她。
他瞪着湿漉漉的眼睛，凄楚地注视着女儿。爸爸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你自己玩。啊。
女儿无知地看着他。他痛苦地退出屋子。
阴森森的大队部。一张张阴沉沉的脸。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地中间站着浑身颤抖的冯延生伯伯。
李刚气哼哼地说，还没想好？一让你交待问题，你的嘴就跟缝上了似的！
他看了看仍然闭口不语的冯延生伯伯，厉声喝道，再给你一天时间，回去好好想想，明天必须交待，如果还不交待问题，就抱着你的孩子来办班！
冯延生伯伯不寒而栗，只觉得人和屋子在晃动，只觉得天和地在晃动，一切都在晃动。他不知是怎样走出大队部，踉踉跄跄地往青年点挪去。
小女孩儿的哭声隐约传来。冯延生伯伯一怔，歪歪斜斜地加快了脚步，跌跌撞撞地进了青年点，推开屋门，就见绳系腰间的女儿哭成泪人一般。
他扑到炕上，抱起女儿，泪脸紧紧贴在女儿泪水横流的小脸上。亲呀，亲呀，心如刀绞。
女儿沾满泪水的小手摸着他的瘦脸，一面抽泣，一面亲他。
他哽咽起来，孩子……爸爸……对不起你！
抱着你的孩子来办班！
一声可怕的叫喊，犹如尖刀扎在冯延生伯伯的心头。他迅速解开孩子腰间的绳子，声音颤抖着说，孩子，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对不起你呀！
抱着你的孩子来办班！
抱着你的孩子——来办班——
他精神恍惚，仿佛自己又在被批斗——抱着女儿站在人群中，李刚领着人们高举拳头，狂呼口号。
不，不！他惊醒，大声说，我不能抱着孩子去办班！孩子是无辜的，孩子是无辜的，我不能抱着孩子去办班！
过了很久，他才平静下来，看着心爱的女儿，语无论次地说，爸爸不配做爸爸，有爸爸你要受苦受难，要背黑锅，没有爸爸，你会是清白的，一定会有幸福。你不应该有爸爸，爸爸不应该做爸爸。
他紧紧搂着女儿，亲呀，亲呀，椎心泣血般的痛苦在心中猛烈翻腾，泪水不断地从他脸上滚到女儿脸上。两人哭成了泪人。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女儿去做饭。
缕缕白气向上飘散着，不断产生，不断消失。他喃喃自语，这飘散的白气不正像我吗——洁白、轻柔、易失。
鸡蛋糕蒸好了。他一匙一匙地喂女儿，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不幸的可怜的什么也不懂的孩子，破碎的心境却十分坦然。
女儿吃饱了。他也吃了几口饭。给女儿洗洗脸，自己也洗了脸，然后给女儿换上爸爸给买的新衣服和新鞋。
冯延生伯伯抱着女儿走出青年点，来到芦花湖畔，站在绿草茸茸的岸边，面对绚烂的天际贪婪地眺望。
晚霞如血。一朵朵红色的云，如一块块血泊在空中飘浮，芦花湖变成了红色，似荡漾着一湖血水。灿烂的夕阳光辉，在云翳周围镶上金色光边。芦花湖西岸的天空上，彩霞、云朵和光边错落地交织在一起，仿佛是用鲜血绘制的辉煌而充满抑郁色彩的图画。
和风送来春天清爽的凉意。他深深呼吸着清新甘甜的空气，沿着湖岸来到芦花河，在岸上一株刚刚绽放鲜花的桃树上掐下一枝，放在女儿手中。
他慢慢踏上石板桥。潺潺的流水倒映着他和女儿的身影，也倒映着柳枝、桃花、晚霞和多彩的天空，把美好的一切都融汇在清澈的河水中。
他望着云隙中恹恹下沉的夕阳，抱着女儿，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他留恋这清凌凌的河水，他留恋岸边高耸的柳树和蓓蕾初绽的桃花，他留恋广阔的旷野和斑斓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