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坤北一直等在别苑的门外,锦缡进去了约有半小时。这半小时的时间里,他不由自主地回味了一遍往昔的事情,不知不觉间,十年踪迹十年心,他只觉得这十年,是再没有的乏累。
锦缡是完好无损地,笑盈盈地从别苑中走出的。她出来后不顾旁人的脸色,给了郎坤北一个大大的拥抱,说:“我们去见朔儿,去见我们的小天使,小宝贝……不行了郎北我一分钟都等不了了快点快点快点嘛!”
郎坤北的胳膊咋呼着,没敢落实了。他终于是轻轻抚了一下她的背,说:“你倒是松开我……”
锦缡一怔,脸红个彻底,眼眶也禁不住红了。
锦缡不知道小湘是何时从南洋回来的,走在和庸堂的庭院里,她听见了小湘的笑声,伴随着孩童的嬉闹之声真真实实地传进锦缡的耳里,她才知道,不仅她的朔儿在这里,小湘也是在的。
郎坤北看出她的疑惑,轻声说:“一个月前,季嘉瑞与小湘得了消息,知道你有难了,便双双从南洋回来了。他们在两广地区找了你很久,后来听彤玉说你被我带回来了,他们便也回来了。”
和庸堂的大门就在眼前了,屋内的欢笑也就在她眼前了,那是她期盼了一百零四天的欢声笑语,而此时,她却觉得脚步像是被灌了铅,步履维艰。
“郎北,你把我关在北殿的这期间,小湘和嘉瑞他们……他们没与你闹不和吧?”她小心翼翼地问。
郎坤北无声一笑,没有答她。要他如何作答?全天下恐怕只有李子一人是明白他的。便是阮月华,也骂了他无数次了……“不过,你大可放心,你表哥他这一次没来找我决斗。”
“决斗”这个词用得教锦缡想笑,可又笑不出了。
“大冷的天,风这么硬,两个人只管在外杵着!”阮月华不知何时出来的,她瞧瞧郎坤北,然后把目光定在了锦缡的身上。她从上到下瞧了个遍,微微红着眼眶,转过脸去,说:“还不进去!”
锦缡的眼眶更是发红,鼻尖更是发酸,她轻声细语地唤:“婆婆……”
“你们进去,有小湘在呢,我这便走了。”阮月华没理会锦缡。
宝薇搀着阮月华从两人身边走过去,她朝锦缡眨眨眼:“少奶奶快进吧,我陪夫人去二太太那里坐一坐。”
“我才回来,婆婆就走么?”锦缡憋憋屈屈地问。
“走,当然要走,不然留下来陪你们一起哭么?坤北你走不走?要走一起走,只留下小湘陪她们娘俩哭去算了!”阮月华头也不回地说。
郎坤北僵硬地道:“母亲好走,我就不去了。”
“哼,不走莫后悔!宝薇,咱们走咱们的!”
屋子里头,朔儿在跟郎湘玩着捉迷藏。郎湘没什么精神,但是小孩子可不一样,他一玩起来便是什么烦恼都忘到脑后去了。
锦缡进来的时候朔儿正捂着眼睛,嘴巴张得很大,笑得口水都要流出来,白嫩嫩的娃娃长高了一些,可是锦缡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是瘦了。
郎坤北能感觉到锦缡的紧张,她的指甲都要尽数抠进了他的皮肉,也没顾上瞧旁边的小湘一眼。
郎湘却是一见着她便立马石化了。她瞪大了眼睛,看看锦缡,又看看郎坤北。郎坤北竖起食指,对着郎湘“嘘”了一下,郎湘点点头,点头的时候不小心甩出了几朵泪花。
郎湘弯下腰,大手覆上郎朔的小手,转过他的身体面向锦缡,蹲在他身边低声说着:“三姑姑数三个数,朔儿就睁开眼睛看好不好?”
朔儿笑得响亮:“好!”
“那好,一,二,”最后一个三脱口,郎湘拿开郎朔的小手,“朔儿看,是不是妈妈回来了啊?”
锦缡的心都要从嘴巴里边跳出来,她看着朔儿满是惊奇的大眼睛映着至善至美的无邪笑容,在见到妈妈的那一瞬陡然定格。
小孩子的记忆短,起先她还担心隔了一百多个日夜,没准她的朔儿就认不出她了……可她的朔儿怎么会忘了她?是的,只一眼,他就认出了他的妈妈。郎朔嘴角的弧度一点点下滑,他扭身扑进郎湘的怀里,不住地拿闪着水光的眸子瞟向妈妈,嘴角抽了又抽,明明委屈得要命,却倔强得不肯哭出声来……
朔儿这样,可是真要了郎湘的命了,她一边哗哗流泪,一边轻轻顺着朔儿的背:“朔儿乖,看那是不是妈妈?”
朔儿没有回应,抽气声越来越响,还有气噎的声音。
锦缡一步一步地挪走过去,极轻柔地伸手顺着他小而挺拔的背,一点点试探着把他抱进自己的怀里。
朔儿终于“哇”地一声彻底哭出来。
锦缡抱着他,感受到他的小手搂在她的脖颈上那般用力,她突然一点也不埋怨郎坤北会那般待她,这个世上总有一种声音是身为人父、人母者听不得的,便是自己的孩子如此这般的哭泣!那不是无理取闹,不是任性娇蛮,他爱着他的妈妈,他害怕失去。
抱着孩子的这一瞬间,她仿佛拥抱了全世界。
锦缡抱着他进了里间,母子两个已经哭作一团。郎坤北呆呆地立在外间,扭头往外看着,真真是后悔刚才没有随母亲一同逃避……但是他就一直在外间里等着,那母子两个什么时候不哭了,他什么时候才肯进去。
朔儿虽已不哭了,但是仍然委屈地别扭着。锦缡问他:“朔儿想不想妈妈呀?”
朔儿嘟着嘴,吸着鼻涕泡,不说话。
“朔儿告诉妈妈,你乖不乖,有没有不听爸爸的话呀?”
朔儿继续吸鼻涕泡。
“朔儿不理妈妈呀……妈妈好伤心哦。”
朔儿瘪瘪嘴,小脸皱成了包子,说不定谁比谁更伤心呢!
就这样,锦缡与他说什么他都不答,兀自把玩着锦缡的绢子,小手不住地抓着,像是能把上面的两条鲤鱼抓下来。
锦缡无助地看向郎坤北:“怎么办郎北,朔儿他还在怪我,他一直不肯原谅我呢……”
郎坤北的嗓子里像是梗着块鱼骨,刺得他难受极了。他说不出别的话来,便朝朔儿伸出双手,轻轻说:“爸爸抱。”
朔儿哼唧一声,反倒把锦缡的脖子抱得更紧了。
郎坤北朝锦缡扯一扯嘴角。郎湘擦了泪,过来说:“阿缡你看,这小家伙不搭理你却也不肯离开你,正是别扭着呢。他这又倔又犟又别扭的脾气也不知是随了谁呢。”
锦缡搂住朔儿的小脑瓜,不住地亲吻他的额角,看着郎坤北,道:“是啊,我也不知我的朔儿到底是随了谁呢?”然后她伏在朔儿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妈妈再也不离开了,再也不离开朔儿了……”
她知道,朔儿是听得懂的。
郎坤北倒是没觉得怎样,他的儿子,不随他,随谁?他往罗汉床上坐下来,问朔儿:“朔儿乖不乖?”
“朔儿不乖。”他嘟着小嘴,抬眼瞧瞧锦缡,又添了一句:“妈妈不爱。”
朔儿被郎坤北的一句话引得出了声,他这话一说出口,锦缡顿时一个绪,来为那个默默承受一切的男人出言辩解……可是要她说什么呢?要她与小湘说,是你的父亲动了杀心,所以郎北才会不顾一切地将她藏起来的么?那是小湘的父亲啊,父亲是每一个女儿心里的山,她心里的那一座已经轰然倒塌,她不能再用任何言语去撼动小湘心里的那座……
“小湘,今后你都要相信,你二哥他是爱我的,他做的一切都是有他的苦衷的……”
郎湘直直看她:“怎么,你现在这样相信了么?”
锦缡重重点头。
郎湘懵懂道:“真是怪了,嘉瑞也愿意这样相信……我和母亲找不到你都要急疯了,可是他却不大急的。他找二哥谈了话,也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嘉瑞就放心地回南洋那边去了。毕竟他那边的事业刚刚起步,他离开了一个多月不能再耽搁了,便回去了……可是阿缡,我问嘉瑞,二哥到底与他说了什么,他却是只字不提的。”
“既然他不肯说,谁又能知道呢?你莫要胡思乱想了,小湘,只要记得我对你说的话就好。”她突然站起身,神色间有些匆忙:“小湘,你还得在这儿替我守一会儿,朔儿若是醒了你就先哄着他睡,我得去上房见一见婆婆。”
锦缡这一回犯了急惊风似的性子,说走就走,这便撒下小湘上楼去取了一件大氅下来了。小湘急道:“这个小祖宗若是哭闹可不认我这个三姑姑,只要他妈妈,别人都不好使。到时候我给你摇电话你可一定要尽快回来!”
“诶!”
“这么晚,外头黑,你别自己走,身边带个人。”
“我去偏房里叫可儿随我同去,那丫头这会子应当是哭够了。”
锦缡一出门,顿时察觉到有特务在跟着她,想必这也是郎北特地为她安排的,每走一步必有特务近身保护,多少让她的心里有了些依靠。
时候已经不早了,外头刮着干冷的风,灯笼在门口摇曳着奄奄一息。和庸堂里的灯还亮着,阮月华这个时候并没有睡下的。
见到锦缡来了,阮月华有些意外,但想一想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事。“都几点了,朔儿已经睡着了吧?你这做妈妈的怎么也不陪在他身边一起睡下?”
“婆婆不是也没睡么?”她进了门,垂手立着。
阮月华与宝薇正坐在高桌旁边下五子棋呢,锦缡还以为是围棋,刚要凑过去拍马屁,就被阮月华的一句话给堵回去了:“晚间无聊,宝薇陪我下几盘五子棋解闷,比不得你们会下围棋的。也不对,我听老四说过你还下不过他呢,竟是个比他还臭的臭棋篓子。”
宝薇放下棋子过去给锦缡倒茶,她瞄一眼锦缡的脸面,道:“夫人,二少奶奶的脸面都被你给臊热了呢。”
阮月华也瞧一瞧锦缡,“臊红了脸也好,白日里头我瞧着,你那张脸上一点血色没有,年纪轻轻就伤了元气,仔细到了我这岁数病痛不饶人。明儿我叫彭大夫往北殿走一趟,你得吃些药。”
“诶。”锦缡答道。
阮月华又道:“你也莫灰心,咱们这样的人家要什么没有?长白山的千年老参,百年灵芝,便是熊掌蛇胆也应有尽有,只要你把心境调整顺了,安心将养个一年半载三年五载的,养好了身子不是难事。”
“是,婆婆。”锦缡心里涌起感动的热流,暖到了她的四肢百骸。
阮月华嫌她答早了,她这边话还没说完呢:“我们不催着你,你自己也别急,更别胡思乱想,左右你年纪轻,养好了身子再养娃,连着生养三个四个的都不是事儿。”
锦缡的太阳穴一跳,她在阮月华期许的目光中面红耳热……“婆婆呀,我们不是有朔儿了么……”
“都说了叫你不要胡思乱想的嘛,你放心,就算调好了身子之后不能立马怀上你也不用着急,我这儿一大堆的偏方呢,都是从子孙成群的人家里淘换来的,保你一怀一个准儿!”
可儿抹抹眼睛,悄悄地伸手扶住自家小姐,她深深地感觉到小姐在听了夫人这话之后抖得不行……
“况且啊,坤北是没有问题的嘛,他身子骨比谁都强健,生朔儿的时候还不是一次就中枪了?当初在上海你六姨妈说的那些话都是气话,都是屁话,不要听,不要信,咱们就打定注意从明儿起开始调理身子,子嗣自然来嘛!”
锦缡……她终于忍不住说:“婆婆,您好像急得很呀。”
阮月华一愣:“哼我才不急我有什么好急的,倒是你,我劝着你不要急哩!”她打了个哈欠,“行了,你也来看过我了,我知道你那份心思,多余的话不必说,你这便回去睡吧,看朔儿再找你。”
“诶。婆婆,那我明早再过来给您请安。”
阮月华见她还不走,便问:“还有事?”
锦缡摇摇头,笑了:“婆婆不生气了便好,我这就不打搅婆婆安睡了。”
送走了锦缡和可儿,宝薇哭笑不得:“夫人,您可真真儿是的……二少奶奶一片孝心深夜来探望,硬是被您那些不着调的话给打发了去。”
阮月华背过身,拿绢子抹抹眼泪,“哼,不然还要我抱着她哭一通不成?这两年咱们家是怎么了?家无宁日便是这样的了!五个姐妹离得远,偏生离得近的那个现在为了孩子的事不与我来往了,而逸云又走了,我一肚子的委屈没个人说去!罢了,明儿你陪我去逸云坟上走一趟,阿缡平安无恙地回来了,我得给她报个信儿。”
宝薇哽咽着道了声是,并说,老爷不会回来了,夫人就睡了吧。
坐车去往吉昌街的路上,锦缡与郎湘聊起了各自的打算。
“嘉瑞在南洋那边的事业有了起色,已经初步稳定下来,说来这还多亏了当初你挪给他的那笔资金,不然身无长物想在鱼龙混杂的南洋地区立足简直比登天还难!况且他也已经适应了那边的生活,所以阿缡,这一次我回来,短期内是不打算再走的。”
锦缡高兴得不得了:“你也好,彤玉也好,必须有一个陪在我身边,我心里才能踏实的。我已经好久没见过嘉瑞了呢,他可要早些回来娶你才好。不过即便你们结了婚,我也不愿他立时将你带走的。”
郎湘红了脸,嗫喏道:“成亲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来啦……二哥那边要打仗,父亲母亲哪还有心思谈我的婚事?况且我们也是不急于一时的。”
提起打仗的事,锦缡心里闷生生地发沉。
“二少奶奶,三小姐,吉昌街一百零六号,三少奶奶的公馆这便到了。”
锦缡与郎湘下了车。郎湘挽着阿缡的手臂说:“我许久不曾见到惠玲嫂子和瞳哥儿了,也不知瞳哥儿现在有多高了。”
相比起郎湘与惠玲、瞳哥儿的熟络知近,锦缡反倒像是个外人。但惠玲待郎湘和锦缡都很热情,她一直柔和无害地朝锦缡笑着:“尽管一座城里头住着,若不是都成了郎家的媳妇,我与阿缡这号人物倒真像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今儿阿缡能来,嫂子真高兴。”
“嫂子这么说,却是与我见外了。”锦缡勉力笑一笑。
郎湘看出她有些心不在焉,便悄声提醒她道:“嫂子也来看过了,你不是还有事?这便去办吧,办完了事情来与我汇合,我们再一同回家去。”
锦缡微微点头。
“阿缡,你自己去能成么?要不要我陪你?”郎湘又问。
锦缡自然是不要她作陪的,只要她陪自己出来一趟能帮她在家里人面前掩人耳目就够了。锦缡告别了惠玲母子,出了一百零六号公馆,沿着吉昌街往东走,敲响了一百二十号公馆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