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缡伏在被单上。她已经站不住了。她卑微地伏在他两腿之间的位置。她也顾不得挑个什么地方了,只是想找个依靠,支撑一下。
郎坤北很温柔地说:“缡儿,或许这才是我们的天长地久。”
锦缡像是死了一样伏着。她动了一下,披肩从肩头滑落。她蠕动着,像是濒死的虫子。她一点点爬上来,爬进了他的怀里。她在他的怀里蜷成一团,把脸贴在了他的心口。
“没有一点改变的余地了,是么?”
她的声音太轻,在这空旷密闭的地下室里更像是叹息。他仔细辨别着,然后大手轻缓地揉着她的发心。一边解着她的衣裳。
他难得这样说话,低沉的,魅惑的。他说:“缡儿,你知道寂寞么?”
很轻微。可是他感觉到了她在点头。
她一直没有说话,连呼吸都是清浅到了极致。她静静地合着眼帘,很久了,不发一言不出一声。这房间里有一座自鸣钟,它响了好久了。钟摆晃动着,发条铮铮地响。那声音像是能穿透人的耳膜。
有细密的汗水从她的身体沁出来,与他的融为一体。郎坤北亲吻着她的面颊:“缡儿,你看,就算这样,我们仍然寂寞。两个人的寂寞,远比一个人的残忍。”
郎坤北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在听。她安静地躺着,像是真的死去了。他开始迷恋她的呼吸。他凑近耳朵,很认真地听着。她的呼吸频率并不稳定,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一些起伏。
锦缡的嘴唇动了动。“我接受。”
郎坤北一怔。他的手指描摹着她的脸部轮廓,在唇瓣的位置停下。
“我接受。“她又说了一遍。
“我接受……所以,郎北……让我看一看朔儿吧,让我看一看他。我太想他了。想得要疯掉。要死掉。”
他终于有些冷怒。他甚至带了残忍地说:“不可能。”
她立时嗓音大作:“为什么?郎北我是他的妈妈!我为什么不能见一见他?我没有想着要把他从你身边夺走,难道我连见他一面都不行么?”
她去推郎坤北,可是她根本推不动,他就像是一座她永远也推不倒的山一样笼罩着她压迫着她,让她连呼吸都不能!
“郎坤北你不能这样,我没有抛弃朔儿,我也没有像外界说的那般抛夫弃子……我也根本不承认有人说我是残花败柳!你把我关在这里,可以,但是你不能剥夺我做一个母亲的权利……你不能……”
郎坤北压得更实了一些。她终于喘不过来气,尖利的话语声渐弱……郎坤北的声音却提了起来:“你是没有抛弃他,你不是一直谋划着怎样把他从我身边偷走么?你走,可以,但是你不该打朔儿的注意。”
“我没有……我没有……”她狠狠地摇头。
“没有?你刚走没多久,汪凯奇去而复返,甚至不惜自投罗网潜伏在医院里试图劫走朔儿。我真是糊涂,竟然只顾着满世界地找你,竟然忽略了朔儿的安全!”
她追问:“那……朔儿有没有……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吓到?汪凯奇没有得手的,他没有把朔儿带回广西去……”
“他的确没有得手,并且我借机拔除了他最后的一张王牌。锦缡,就是那个时候我把锦军彻底清洗,你再没有谁可以指望了。”
突然她的心跳偷停了一瞬:“医院……朔儿去医院做什么?朔儿怎么了?他怎么了你告诉我……我求求你告诉我朔儿怎么了……”
郎坤北仍旧看着她,他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痛色。就是那丝被他埋藏最深的颜色,也没能逃脱她的眼睛。
锦缡失声痛哭起来:“郎北,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暖暖已经没了,我无论如何不能再没有朔儿……我求你告诉我,他还好对不对?”
郎坤北起身。他背对锦缡坐着,只留给了她一片雄壮的不可撼动的肩背。
锦缡也强自支撑着,也坐了起来,她抽噎着,痛哭着,要去抱住他。
郎坤北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动作,他迅速站起身。锦缡一下子扑空了。
郎坤北捡起地上散落的衣裳,说:“晚上我再过来。”
“不!郎北你别走!”她一着急,一个跟头从上边栽下去:“你就让我见一见朔儿好不好?”
郎坤北沉重地叹息一声,走了。
她听到石门开合的隆隆之音,随后,她陷入了一个无边寂寥的封闭世界之中。
番外一、锦缡走后
陈东文打电话到衙门里,跟他说少奶奶不见了的时候,他的脑子是好半晌不会转动的。
郎坤北抓起一把车钥匙就要自己开车去东城医院,但是可能是太过着急的缘故,他接连几次起车失败,最后还是放弃了开车。
到了医院,陈东文一看见他就哭了:“少爷!少爷你毙了我吧!你一枪毙了我吧!我又把少奶奶给看丢了,当年在法国我就把她给看丢一次这回居然又丢了……”
“吩咐下去,包围整座医院,封锁宁夏一切关卡,锦系、郎系,全面封锁!”他连忙带人冲进了锦缡去过的三楼诊室。
诊室的门一开,郎坤北想,该明白的,他就全都明白了。
护士被堵住嘴巴绑在凳子上,不停地挣扎着。那护士身上套着的,正是那日锦缡所穿漂着绿花的旗袍,地上散落的一双乳白色高跟鞋,也是锦缡的。
那一天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从医院里回来的,他就像入了魔障,什么都阻挡不了他回家的步伐。
他必须回来,因为朔儿离开了妈妈会哭,他不能再没有爸爸。
郎坤北去阮月华那里接朔儿,阮月华看他脸色十分不好,便问他:“这是又怎么了?阿缡呢?怎么没见她回来?哎呦,朔儿刚还哭着找妈妈呢,他啊是一时半刻离开妈妈都不行的……”
一听这话,郎坤北的神经跟炸了一样,他二话没说从母亲怀里抢回朔儿,亦是一句话不留的抱着朔儿回了北殿。
阮月华刚要骂他无礼,却听着李子林颤颤巍巍地说:“少奶奶走了……”
那一刻,阮月华看着儿子的背影,心如刀割。
朔儿刚开始很乖,不哭不闹也不找妈妈,但是也不肯离开他,围在他身边沉默地玩着自己的玩具。父子俩就这样傻坐了一个下午。天色渐晚,郎坤北的心被这夜幕提了起来,黑沉沉的夜,沉得他要喘不过气。
朔儿开始发觉少了一些什么,他竖起耳朵听,眼睛也瞪得大大的四处望,漆黑的眸子满是人生最初的纯洁无害。
他跑遍了一楼的房间,摔倒了也不要爸爸扶,爬起来继续走,走到每一个房间时都探着小脑袋进去四处搜寻着,也不说话,也不问。
一楼走遍了,他要去爬楼梯,郎坤北不帮他,他也不用,短短的手脚并用着,累得呼哧呼哧。郎坤北一直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他忽然回头,像是最好奇的精灵,发出人世间最动听的声音:“妈妈?”
郎坤北说不出来话,蹲下去看着他,把他那样小的身体一点点搂进怀里,就像一件易碎的无尚至宝。
朔儿在他的怀里又叫了几遍妈妈,然后扯着嗓子在空旷的北殿里高喊着妈妈、妈妈。朔儿每喊一声都要停下来一会,继续竖着耳朵听着。什么也听不到,朔儿终于是急得哭出来,环住郎坤北的脖颈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一会叫着爸爸,一会说着要妈妈。
郎坤北靠着墙一点点滑坐下去,听着朔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他觉得能哭真好。
朔儿每天醒过来看不见妈妈总要抹着眼睛抽泣一会,然后边抽泣着边楼上楼下地找一遍,找不着他要找的人再缩在郎坤北的怀里嚎啕大哭。
郎坤北也不知道这样小的身体哪里来的力气,能哭出那样大的声响。他想或许孩子的世界是最单纯的,他以为自己哭得足够大声他的妈妈便会听得见,便会回到他的身边。
他也终于觉得有这样一种感觉比思念更苦,比流血更疼,比恨念更毒,那便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孩子如此无助如此悲伤的哭泣!那才只是一个不满两岁的幼儿,是他最珍爱的宝贝,他心底最深处的柔软和脆弱。
郎坤北觉得他这一辈子没有一次是像现在这样痛过、恨过。
后来朔儿渐渐不哭了,但是仍要一醒来就问他:妈妈回来?
郎坤北惊讶于朔儿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这是一个过于早言的孩子。他是一直寸步不离地照看朔儿,甚至把办公室挪到了书房。但是无论朔儿怎样哭着闹着,他始终对于朔儿的妈妈绝口不提。
朔儿越来越黏着他,那是一种充满了恐惧的依赖。而他却不得不去打仗了。因为他的妻子,朔儿的妈妈,嫁给了别的男人。
她穿着凤冠霞帔的相片就在他手里,他得攥得紧一些,他不能让朔儿看到,否则朔儿会哭闹得厉害。
朔儿爬上他的膝盖,伸出一只小手覆上他的眼睛,说:“爸爸不哭!”
郎坤北眨一下干涩的眼睛,火燎燎的疼。他对朔儿说:“爸爸没哭。”然后拿起他的两只手按住双眸,他的小手很凉,他得给他捂热了,他的全身上下只有眼睛是热的。
朔儿很老实地给他按着眼睛,断断续续地发出完整的音:“朔儿不乖,妈妈不爱。”郎坤北身子一颤,又听他反复地念着这句话,念着念着变成了:爸爸不乖。
爸爸不乖,妈妈不爱。是这样的么?
时钟的发条滴答滴答,不知走过了多少圈。锦缡的神经突然一蹦,石门开了,是郎坤北来了。
她这才知道,原来时钟上所指的十点三刻不是早上十点三刻,而是晚上十点三刻。
郎坤北下来的时候,室内是漆黑的。他叩开电灯,看见了前来迎接他的锦缡。
刚刚开灯有些刺眼,她不大习惯,觑着眼睛,朝他笑一笑:“郎北,你来啦……”
她走过来,帮他脱下大衣,听他低声说:“嗯,我来了。”
“你最近都会留在宁夏这边么?没有其他的地方要去的么?”
“没有。”
锦缡过去帮他倒好茶水,又问他:“那你每晚都会下来的咯?”
“嗯。”
锦缡把茶水端到他面前,又笑了笑,“我去帮你蓄水,一会你过去洗澡。”
“好。”
两个人聊的不多,一般都是她在找话题问他,他用一两个字作答,并不会多说些什么。
锦缡也不打算再同他聊什么了,毕竟他来是睡觉的。她坐在浴缸边上,伸手搅了搅水,热腾腾的水汽打湿了她的睫毛,呼吸间都是湿漉漉的味道。不经意地回头,看到郎坤北精着上身,倚在浴室的门框上,在看着她。
她起身走过去,动作熟练地帮他解开皮带扣……“我也还没有洗澡,要一起嘛郎北?”
他按住她的手,朝茶几上指一指。锦缡顺着那方向看过去,原来是她放在茶几上的汤药。黑乎乎的药汁,已经凉了。
“怎么没有喝掉?”
她低着头,不答他。
“嫌苦么?”他伸出一只手来,摩挲着她的侧脸。
她只摇头,还是不肯答他。
“缡儿,你又要违抗我的命令么?若你不喝那药,我便不能夜夜下来陪你。这样的寂寞,你可忍得?”
她抬起头,问他:“这样的寂寞,你可忍得?”
郎坤北被她问得一怔,随即他皱起了眉。却听她说:“郎北,只有你来的时候,我才开灯,因为只有你来的时候,我是活着的。可是你看,现在已经快到十一点了,明早不到六点钟你就又要离开了。”
他眨眨眼,别过脸,不再看她。
她伸手揽住他的腰,“我是个死人,我无比盼望复活,所以在这屋子里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盼着你。躲在黑暗里无事可做,又犯了失眠的老毛病,就只好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地躺着,或许实在无聊至极,我便数自己的心跳,想着,它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呢?你又什么时候才会来呢?而当你来了,我们相拥而眠,一次又一次地痴缠、欢好……可即便这样,郎北,我们依旧寂寞。”
她听见了他的叹息。很轻,但是他是赞同她这样说的。
她把脸埋在他的胸膛,蹭了蹭。“郎北,我没有病,我的身子好了,我不吃药。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吧?我再给你怀一个孩子好不好?我们再生一个暖暖,这样的话……这样,朔儿做了哥哥,也会高兴的吧……”
郎坤北抱着她,移到茶几前,他端起药碗,故意沉声道:“你若不喝,我这便走……”
“砰!”锦缡一把打落了药碗,瓷碗在地毯上了滚了一圈,药汁溅满一地。“郎北你不能连一点希望都不给我……你不让我见朔儿,可是就连我想再生一个孩子的愿望都不能满足我么?郎北……郎北你不要走!郎北你不要走……不要走!”
郎坤北还是走了。
之后的许多天里,他都没有来过。
而锦缡,觉得她自己简直要疯掉了。她不再只是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数心跳,而是踩着凳子爬上衣柜,她蹲在衣柜顶上,将耳朵贴在棚顶的天花板上,用力地听外面的声音。
她常常一听就是几个小时,但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她还是听到了的……好像有敲锣打鼓的乐声,好像有欢天喜地的鞭炮声,好像有什么人大嗓门的吆喝声……
这时,石门开了。锦缡像只跳骚一样敏捷地爬下衣柜,跑去门口迎接……
“锦司令,吃饭了。”李子林抬一抬手中的餐盒,从她盛满了希冀的目光中走过。他将餐盒中的菜盘摆好,回身的时候果不其然看到了她满面的失落。“咳,锦司令……”
郎坤北在的时候,他唤她少奶奶。郎坤北不在的时候,他更爱唤她一声锦司令。一日三餐,负责给锦缡送饭的差事都是李子林干的,他来了也不多说什么,看着她把饭吃完他再撤下便了事。但是锦缡瞧着,现在他好像是有什么话要同她说的。
“少爷这些天出了趟门,等他回来就会来见你了,你别胡思乱想。”
锦缡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抽鼻子嗅了嗅,好大的一股子酒味。她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地吃着郎坤北给她定好量的饭。一小碗粥,她必须全部吃光,不然就是违抗命令,他会惩罚她的。
待她吃完,李子林收拾东西就要走了。
她说:“外边好热闹呀。”
李子林浑身一震,所幸她是背对他的,所以她一定看不到他一瞬间变湿润的眼眶……他绷着嗓子说:“是么?我怎么没听到?是你在这里呆久了,出现幻觉了吧……”
“在这里呆久了,只会让我的耳力更胜从前。”
“锦缡!”李子林长叹一声:“你都肯乖乖听他的安排被幽禁在这间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那你还有什么是非要违抗他的?他要你吃那药,你吃了便是!他也是听了库尔特医生给他的忠告,况且你生小少爷时是难产,后来……后来又犯了胃出血的毛病,现在你那副身子亏虚得不如一副纸糊的人偶,没等养来孩子先把自己的命断送了……”
锦缡打断他:“李子,你转告他,那药,我吃便是。所以,让他来吧,我想他。”
李子林狠狠一闭眼:“你肯同意是最好的。但是少爷他……他今日未必抽得出时间来看你。”
说完,李子林便走了。
“嗯,我知道,他今日是一定抽不出时间来看我的。”她在这空荡荡的,又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囚牢里,自己对自己说。
但是出乎意料的,郎坤北还是来了。
他来的时候很晚,已经十一点半了,还有半个小时,这看似漫长无止境的一天就结束了。
他这几日确实很忙似的,他眼底泛着青色,下巴上的胡茬都长出来了。锦缡将他拉到盥洗室,在他下巴上涂满肥皂沫,仔细而轻柔地刮着他的胡子。突然她在他发间看到了一片金星,便帮他摘了。她又拍打拍打他板正的军装,凑过去嗅了嗅。
郎坤北躲开她,过去洗掉下巴上的肥皂沫。
“郎北,你这一身的酒味,该是喝了多少?还有啊,你身上怎么有股炮灰味儿……好像是烟花爆竹的味道。我今天还听到外边有鞭炮声来着,今儿也不是什么节日,府里是发生了什么事这般喜庆的?”
她一边帮他取睡袍,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可是她这话落进了郎坤北的耳朵里,竟教他……想逃。
她打了他一眼,“瞧瞧你自己,胡子拉碴,魂不守舍的,都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怎么到了你这儿,就跟遭罪似的呢?”
郎坤北下巴上的泡沫还留了一半没来得及洗。他僵住了没动,从镜子里看着身后巧笑倩兮的她。她笑得……真是让他难受啊。
“原来你都知道了。”
“郎北,我该说一句恭喜么?”
“你还知道什么?你是不是全都知道……”
“郎北你别这样,”她走过去,用自己的手帕把剩下的泡沫擦干净了。“别这样,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
他忙问:“不过怎么?”
“不过嘛……我还真挺想阉了你的。”
她看到郎坤北的脸色,由苍白渐渐转为乌青……她捧着他的脸,视着他的眼,说:“北方大地的天之骄子,你何时变得这样憔悴了?郎北,你不要这样,我不需要你再为我背负那般沉重如山的担子,因为看着你憔悴,我心疼……”
他回抱住她,喉间似有哽咽:“缡儿……”
“郎北,我被关了十二天了。这漫长的十二天,好像十二年一样。已经足够了,十二天的时间里我想通了很多事情,我相信你也是一样。郎北,我已经一百零四天没有见过朔儿了,我想,若是再这样下去,我就真的要崩溃了……所以郎北,让我出去吧,我去见一见公公。”
“不行!”他将她抱得更紧了,“缡儿……现在还不行,父亲还没有完全答应我,我不能,也不敢放你出去!”
她笑一笑,无奈地说:“郎北,你信我,信我一次好不好?公公他不会杀了我的……况且郎北,你要知道,你越是这般不惜一切代价地护我,公公就会越生你的气,这样反而会适得其反。你还有你的事情要做,与中央军一战势在必行,你也不能为了我一直守在这里寸步不离。朔儿是倔脾气,可他的倔脾气是随了根儿的,他爸爸倔,他爷爷更甚。你与公公越是僵持下去,局面越是难收拾。所以郎北,让我去试一次,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