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儿丢下了蔷薇香味的洗头膏转身出去了。郎坤北也过去桌子旁边放下了餐盘。他看到了她的榻子旁边摆着一摞新衣,是件白色的旗袍。上边什么图案都没有。
郎坤北拿起那旗袍解了纽襻罩在了锦缡的身上。她的身子一颤。然后她略显僵硬地穿着。可是她也忘了,旗袍底下应当穿胸衣的。
郎坤北转过她的身子要她吃饭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一点。纯白的不带一点修饰的紧身旗袍,包裹着她愈发细瘦的身子。她全身上下所有的肉加起来,好像都在那里了。郎坤北不自觉地抚上去,衣料很薄,裹不住那一点红梅。
锦缡反手打了他一巴掌。不重,因为她没有什么力气。打得也不太准,但是是在脸上。然后两个人都僵硬地定格住了。郎坤北眼中的惊讶比锦缡胜过千百倍。他甚至有一种错觉,她的那一巴掌不是打上去的,而是抚摸。他还记得她指尖的冰凉。
锦缡也觉得自己的脑子在轰鸣着。然而又好像所有的轰鸣都瞬间安静了。她打了郎坤北。她竟然打了郎坤北。郎坤北竟然被一个女人打了。她看到郎坤北笑出来,笑得发狠!他把锦缡压倒在身下,怎样都无法相信:“锦缡,我是被自己的女人打了么?告诉我,你有什么理由打我?”
锦缡闭上眼睛,转过头。她说:“对不起。我打仲魏昭,也是这样打的。”
郎坤北发狠的笑陡然凝结成冰。锦缡不用看也知道,他的眸子里,掀起了惊涛骇浪。锦缡很平静,她又说:“他也是这样对我,所以我打了他。”
仲魏昭也是这样对她……郎坤北的拳头都要捏碎了一般!
接下来的一瞬间,锦缡觉得她失去了所有的感官。她继续说着:“并且我把他杀了。我能够保护我自己。”
她能够保护她自己。用不着他来保护。是这样的么?
锦缡还在说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或者是意志力。她的所有感官,只有嘴巴是活着的。“我也本以为我能保护暖暖。我也本以为我能保护我自己。可是前提在于,我不是落进你的手里。”
郎坤北忽然咳嗽起来,他咳的声音那样大,那样剧烈。车厢本来就在晃动,他走得更加不稳。锦缡的耳边响起来巨大的撞击声响,也不知道是他撞在了什么上,而后是一连串的碎裂声音。最后才是车门被狠狠甩上的声音。
李子林本来是在外边等着的,他听见里边声响本就心惊胆战的,这一下看到了郎坤北如今这般模样……他还在剧烈地咳嗽着,李子林上去扶他,却被他一把甩开。李子林狠狠地撞上车厢铁门。他来不及管顾自己的疼痛,拔足前奔追了上去。郎坤北把自己关进了一间没人的车厢里。他把车门锁上了。
李子林不敢去敲,他只能蹲在外边守着。他以为自己不必等得太久少爷就会出来。可是没有。他等了两个小时,里边也没有一点的声响。
陈东文也过来了。他小声地问李子林:“少爷还在里边?”
李子林蹲在门后的角落里。他现在只觉得精疲力竭。李子林的头埋得深,胳膊直直地伸着。他点点头。
陈东文忍不住焦急:“这是又怎么了……少奶奶那边也一大堆人守着呢,听说是又晕了过去。现在朔儿找不到爸爸又找不着妈妈的,正哭着呢,老爷也拿他没有办法。”
李子林听了他这话立马站起身,二话没说就走起来。他的腿蹲麻了,就单腿蹦着穿越车厢往回赶着,急的跟个什么似的。陈东文站在原地没动。过了一会,他隐约听到了李子林在和谁谈话的声音。李子林说的很多,回应他的是偶尔一句半句的孩子嗓音。果然,李子林把朔儿搬过来了。
朔儿很听话,两只小手扒着车门便开始扯着嗓子喊:“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门开了。郎坤北站在门口,像是一座屹立了万年的冰山。他抱起了朔儿,径直往回走着。朔儿看见爸爸很高兴,还在亲热地叫着爸爸。朔儿叫了十几遍,郎坤北偶尔会应一声两声的。都是最简短的“哎。”不过李子林和陈东文听着,少爷的嗓子哑了。应当是刚刚咳的。少爷并没有咳嗽的毛病。
杨家来接站的排场很大。
整个车站都像是被杨家的人包场了。锦缡在火车里没有走下去呢,就远远看见一个身子绰约的中年太太脱离了原本一起等在月台上的人,当先赶过来了。随着她先迈出了这一步,后边的人也都涌过来了。跟在那太太旁边的是一个身着长袍头戴礼帽与郎元山一般手拄着文明棍的老爷。锦缡猜,这必定是郎坤北的三姨阮月星和她的先生杨振国了。
果然,阮月华也撒开了郎元山的胳膊,上前与那位太太拥抱。走得近了,锦缡也能看得出来,这位杨太太虽然排行老三,但是并不比婆婆大多少的。她一身的珠光宝气,保养得很好,且两人面上有三分相似,说是双生的姐妹也不为过。
锦缡看着,好像婆婆与这位三姐的感情要比与六姨妈高太太的好。便是亲生的姐妹,也是有亲疏远近的不同的。
锦缡还在看着呢,她的胳膊已经被不容分说地提起来塞到了郎坤北的臂弯。锦缡看着郎坤北过来她身边了,才想起来找朔儿。她四处看着,看到朔儿被郎元山抱在怀里。朔儿底下穿一条黄绸子的小开裆裤,上边只穿了一件大红□□掐明黄牙子的肚兜,白胖的肉胳膊和挺拔的后背都露在了外边。这小娃娃,十分的抢眼。
郎元山与杨振国相见甚欢,不过两个人谈论的话题都集中在了朔儿的身上。郎元山像是在教着朔儿叫人。锦缡有些紧张,朔儿这孩子没怎么见过生人,也不知道会不会害怕,会不会丢了公公的脸面……郎坤北看着她一直往朔儿那边张望着,夹紧了她的胳膊。锦缡回过神,才发现婆婆和杨太太已经来到她和郎坤北跟前了。杨太太微笑着看她。
锦缡一时有些发懵,她刚刚所有的注意都集中在朔儿那边,这一下……郎坤北先是笑着叫了一声:“三姨。”
阮月星真想伸手去掐掐郎坤北的脸啊……可是她的手被阮月华给抱住了。阮月华在她耳边小声耳语着:“看你给我们坤北吓的,见了你他都恨不得躲出去十丈远!他媳妇在这呢,你这个做姨妈的可不许再动手动脚的!”
阮月星面不改色地笑着,看向郎坤北的眼中尽是溺爱之色。她浓得都要溺出来的偏爱在转眼看向锦缡时立马就换了。锦缡看得出来,她在审视自己,在对自己做着定位与评价。在用甚是挑剔的眼光看着她。
郎坤北把锦缡带着上前了半步。他又说:“三姨,这是您外甥媳妇,锦缡。”然后他转头看锦缡,不冷不热地说:“这位就是三姨。”再然后他沉默地看着她。与阮月华和阮月星一起等着她。
锦缡从郎坤北的臂弯里抽出了手,她没有笑,也忘记了她该笑一笑。她只福下身子对着长辈行了一礼,说:“三姨妈。”
只有三个字。阮月星没甚在意地点头,然后染着鲜红蔻丹的手过来拉起了锦缡的手。锦缡有那么一丁点的瑟缩。锦缡的手凉,可是这位长辈的手却是温热,这样的热度放在夏日里,教锦缡不甚好受。
锦缡主动回握了阮月星的手。阮月星才满意地一笑,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转头对阮月华说:“我是多少年没看到锦家的这个小丫头了……长大了啊,到底也不愧是你看中的儿媳妇。”
阮月华笑眯眯地等着三姐继续说下去,可她却并不说了。她招手把儿子叫了过来,然后很自然地撒开了锦缡的手。锦缡顺着阮月星的目光看着,本来是陪在郎元山那边的一个英挺青年,面上喜气洋洋的,应当就是准新郎官了。
杨子桓来到近前,目光扫过了锦缡时腼腆一笑,而后与阮月华拥抱,与郎坤北拥抱。最后到了锦缡这里,他仍旧腼腆地笑,在等着母亲或者二哥的介绍。
郎坤北直截了当:“你二嫂。”
锦缡的心一颤。然后伸出手,与杨子桓简单一握。杨子桓很有礼貌地唤她:“二嫂好!之前一直听母亲和五姨妈提过的,这才有机会一见。”
锦缡收回手,点点头:“四表弟。”
阮月星也瞧出了杨子桓的尴尬,她说:“行了,大家就别尽在车站里边寒暄了,沪上气候不同塞北,我看着外甥媳妇便不是很能适应。咱们快走吧。”她眼角一瞥,惊喜地叫了一声:“哎呦,我怎么能把这个宝贝给忘了呢?小五,那是你孙子吧!哎呦,我的小宝贝儿呦,怎么能这么好看啊?看那小肚兜穿的,真美,比年画里的胖娃娃都美!姨奶奶可得好好亲一亲!”说着,阮月星就过去郎元山那边硬是把朔儿给要下来了。
锦缡是紧张的,郎坤北推了她一把,她才迈开脚步。她的眼睛一直黏在朔儿身上。还好,朔儿没有哭。
这个孩子总像一只小精灵一样时不时地带给她意想不到的惊喜。而每一份惊喜都是源自她预料不到的他的缓慢而又迅速的成长。朔儿非但没有哭,被阮月星和杨振国交替着抱着,他还很高兴似的。都忘了要找妈妈和爸爸。
锦缡又与杨振国见了礼,她便上了车子。上海这个时候已经进入了梅雨季节,他们到的时候天就是阴的,闷热闷热的。这会儿车子刚启动就开始下雨了。雨水并不大,拍打着车窗,让锦缡的心里很是不安。车子里只有她和郎坤北。朔儿被杨太太抱去了他们的车子里。朔儿喜欢看雪,却并不怎么喜欢下雨。因为雨天他不能出去玩。一到了雨天他就会哭闹的。也不知道朔儿现在有没有哭。
车子绕过黄浦江驶入了浦东地区。路过黄浦江的那一段锦缡扒着窗帘往外看着,一望无际的江面被雨点砸出一圈圈漩涡,这样平静的江水,与黄河是不同的。锦缡又往江边看着,周围一路都是林立的欧式建筑。还有的正在兴建,刚刚搭建了钢筋水泥的基础楼架。
车子行进的这一带应当是使馆租界,这里已经不能看到旧式民居了,取而代之的都是风格各异的建筑。这一带最是沪上繁华富庶地带。杨公馆也是最为气派新颖的。锦缡的车子落了后,进到公馆院子时别人已经都下了车在等着他们了。锦缡使劲看着,朔儿被围在了人堆里,不过她好像是听到了哭声的……
锦缡的心不自觉地发紧。果然她刚一下车阮月星就抱着朔儿过来,把朔儿塞进了她的怀里。“我的小祖宗哦,哭了一路了要找他妈妈!”
哭了一路啊……她勉力地抱着朔儿哄着他,对阮月星说:“没关系的三姨妈,朔儿平常接触的人少,这孩子的脾气也不太好,要三姨妈费心了。”
阮月星看着她的眼色才终于有了一点转变。她招呼着锦缡赶快进公馆去。可是锦缡知道自己是不能当先进去的。她道:“这不好吧……还是公公婆婆还有三姨妈和三姨夫先进去吧,我在这哄着朔儿一会无碍的……”锦缡正说着,她和孩子就被阮月星推着进了公馆的门。
这一进去算是开了眼了。
庞大恢弘的公馆里边很安静,都在安静地等着。外边已经出去不少人去迎接公婆还有郎坤北了,只是锦缡没有想到,屋子里还有这么多人。一屋子都是人啊。朔儿本来就是受了些惊吓,趴在她的肩头委屈地哭着,这下子看到这么多人,他哭得更厉害了。
锦缡还在茫然不知所措,就听着阮月星拍拍手,本来就安静的屋子更静了。
阮月星扬声说:“你们不是吵着要见一见昔日的锦大司令么,我可是厚着脸皮三请五请地给请来了。当初是谁说非要见她不可的?干嘛还坐着不动啊,这不就在这呢么!”
锦缡抱着朔儿,她有些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了。锦缡的身子一晃。朔儿忽然搂住了锦缡的脖子,小脸埋进了锦缡的颈窝。锦缡亲亲他的发顶,小声说着:“朔儿不怕,妈妈在这呢。”
朔儿回应了一声“妈妈”。
锦缡把他往上托一托。“妈妈这就带朔儿走,我们回家好不好?”
“回家……回家……朔回家……妈妈……”朔儿本来在人前是胆怯的,故而哭声是隐忍的。这下子有了妈妈的话,他便不再害怕了,一边释放着他的委屈,一边哭着说着回家。
锦缡又把他抱紧了些。她没看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
这些人里诚然有她认得的,但更多的都是极其陌生的。她想她现在完全能够理解朔儿的恐惧与思归之心。朔儿很喜欢北殿,那个属于他的发现王国。他可以荡秋千可以放纸鸢,可以斗蛐蛐可以捉迷藏。那里边总是有着朔儿意想不到的惊喜和发现。
锦缡刚要转身,她的胳膊被阮月星拉住了。阮月星很用力,以至于锦缡必须用上更多的力气才能使得她怀里的朔儿不会掉下去。
阮月星变了脸色:“外甥媳妇这是做什么?三姨妈怎么着你了,到了我家里转身就要走!我可要问问你婆婆平日里是怎么教导儿媳的。”
阮月星拉住了妈妈的手臂,这让小小的朔儿倍感不安。他忽然伸出小手,身子猛地向前一够,啪地一声,打在了阮月星的脸上。阮月星躲得再快,也终是没有防备。她的侧脸被朔儿的指甲刮出两条血痕。很细的痕迹,但是流血了。
锦缡一下就懵了。这一幕也正好被刚刚进门的郎坤北、郎元山、阮月华、杨振国,还有杨子桓以及一同出去迎接的高太太阮月光、高紫琦看到。
阮月星也懵了。她没动,也没做什么反应。她的手还在抓着锦缡,朔儿的脾气一上来就是不容易收拾回去的,他以为这个恶毒的老太太还要欺负妈妈,他大大的黑黑的眼睛里闪耀着的尽是愤怒的发狠的光芒……这孩子,跟他的爸爸是真像呢!
然而所有人都想不到,朔儿又奋力地向前,又来了那么一下!锦缡被他突然爆发的力量带得一个趔趄。别人意识不到,然而锦缡是断不能再不防范着他了!锦缡也没管脚上踩的是多高的高跟鞋,身上穿的是多紧身的旗袍,她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扭转着朔儿的力量。然后锦缡抱着朔儿,一同跌倒在阮月星的脚下。
锦缡自是不能摔疼了朔儿,她是给他当了肉垫的。然后屋子里才相继爆发出各种惊呼声声。
阮月光忙赶上来细看着阮月星的伤,她一个劲地念叨着:“明儿就是大喜的日子了,偏生今儿就见了红,多不吉利……”
有侍女拿了镜子来给阮月星照着,她这一看上去,饶是再如何镇定的主母都不禁眼里蓄了泪水
。
杨振国走过来,缓声道:“来人,还不快把二少奶奶扶起来。”他看一眼阮月光,继续说着:“没有六妹说的那般严重。月星你先下去换件衣裳再过来吧。五姐、五姐夫,还有坤北,来来来,快进来,一会就要摆席了。咱们大家难得聚首,还要开怀畅饮一番。”
随着杨振国一声令下,杨家公馆里已经有伶俐的侍女上前来扶锦缡。可是杨振国的这一番话并不能使得冷凝到了冰点的气氛回暖。阮月星没动,郎元山阮月华也都没动。
锦缡这一下摔得惨,朔儿到底也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他伏在妈妈身上哭得很厉害。他好像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犯了错误,他都没敢去看他的爸爸。锦缡也没敢。
锦缡强撑着力气,罔顾身上的痛楚,她握住朔儿的肩,轻轻摇晃着他,然后很轻声地问他:“妈妈有教过你打人么?朔儿?妈妈什么时候教过你打人?你说话啊……”
朔儿小小的身子在她手中无助地晃动着摇摆着。朔儿张大了嘴巴喊她:“妈妈!妈妈抱!妈妈抱……”
锦缡一把就抱住了他。他还这样小,才刚刚学会走路和说话,他只是想保护妈妈,想保护妈妈不被这些人欺负……妈妈懂,妈妈怎么不懂。可是朔儿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有多严重的后果?从此以后你会变成不被喜爱的坏孩子,你让一生叱咤、高高在上的爷爷和爸爸丢尽了脸面,你让奶奶左右为难,你也让妈妈本就艰难的日子更是艰难……甚至,妈妈可能会因此失去你你懂不懂?妈妈没有教好你,便不配再拥有你……
锦缡跪在地上紧紧搂着朔儿。朔儿是与妈妈相拥的,他的小手也在紧紧抱着妈妈。
然后,锦缡的余光看到了一双很亮的皮鞋,几乎是一尘不染。唯独鞋面上落上了几滴孤零零的雨水。
他走的近了,停住了脚步。锦缡的眼睛生疼,她用力地闭一闭,那疼就更厉害了。然后她仰起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对郎坤北说:“对不起……是我不好……这不关朔儿的事,他还这么小,他什么都不懂,他不是有意冒犯长辈的……我求你……你不要怪他好不好?”
锦缡在等着,盼着,盼望郎坤北能说一句话。哪怕一句就好。她是真的怕,怕他会来打朔儿。可是郎坤北只是低着头俯视她。他什么都没说。脸色很差。
锦缡抱着朔儿转换了一个方向。她仍旧跪坐在地上忘了起来。她仰着头对阮月星说:“三姨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不关朔儿的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您不要怪他好不好?您原来还是喜欢他的,朔儿很懂事的……”
她轻轻抚着朔儿的背,可是她的力道控制得不好,偶尔手上重了会弄疼了朔儿。她诱哄着朔儿,让他抬起头来看阮月星。“朔儿乖,朔儿叫一声奶奶好不好?这一位也是你的奶奶啊……朔儿?朔儿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