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缡撇嘴:“我去的时候正好遇上彤玉和伯唐大哥还有嫂嫂在给悦儿打针,打的是天花。之前东城的卫生官员有同我说过的,说小孩子都要打这个的。朔儿现在过了半岁,应该也可以打了。”锦缡瞧着郎坤北有些犹豫的,他默了一会没言声。锦缡捧着他的脸说:“郎北……我知道你是在心疼朔儿,他还那样小,就要受这份罪……可是我们也不能因为他怕疼而分不清轻重不是?”过了一会,郎坤北点头:“你这个做妈妈的倒是分得清轻重。是得打。三哥本来还有个儿子的,比瞳哥儿大两岁,就是得了天花夭折了。”锦缡一把捂住了郎坤北的嘴,郎坤北也不往下说了。天花,真是死神一样骇人。等锦缡与郎坤北收拾妥当出去别苑的时候,李子林备了车子过来。他幽怨地看锦缡一眼,眼角眉梢都是失望。锦缡看着他那样竟忍不住想笑,也不知道他又在打着什么如意算盘,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锦缡和郎坤北刚进了北殿就听见了朔儿欢快的笑声,也不知道是在跟谁疯玩着,玩得这样开心。锦缡也没管郎坤北,匆匆忙忙地换鞋然后跑去朔儿的小房间。“婆婆在呀。婆婆的身子今日好些了么?”锦缡问阮月华。朔儿见到妈妈回来是无比欢欣的,他本是穿着小棉袄在床尾坐着,滋溜溜地爬过床头这边,张开了小手就要锦缡抱他。朔儿还不会说话,笑声却一声比一声大,是在吸引妈妈的注意呢。锦缡刚要过去抱他的,可她瞧着,本来朔儿漆黑的大眼睛看的是她,现在怎么不看她了呢?怎么乐得更欢了呢?而朔儿本来也是要她抱的,这回却扑奔另一个人去了。锦缡很哀怨地看着郎坤北,那眼神比李子林看她的哀怨多了。郎坤北的大氅还没脱下,上边还有凉气。他没急着过去,搭一把锦缡的肩,示意锦缡给他脱衣裳。锦缡还在等着阮月华回话呢,她一时没动。阮月华自是瞧得出来他们两人的小动作,她更心酸,这个朔儿见了爸爸妈妈就干脆不要奶奶了。“我好多了。原本也没什么大碍。你们两个今儿怎么这么一致?都这么早就回来了。看你们一回来给朔儿乐的。我刚才费了挺大的劲才把他逗得有了笑模样。”锦缡鼻头一酸。她悄悄地抬眼看郎坤北。郎坤北也看着她呢。锦缡垂着头说:“以后我会尽量早些回来。”“知道你们忙,朔儿也懂事的对不对?”阮月华给朔儿擦擦口水。“你们不回来正好,没人跟我抢朔儿。”锦缡和郎坤北都去了楼上换衣裳。锦缡走在郎坤北前边,进了衣帽间,她把门一关,打开了郎坤北的衣柜,这一柜子里都是衬衫。锦缡问他:“一会换好了药你要穿哪件?”郎坤北没甚在意,“你挑吧。今天下午我就不出去了。”锦缡给他挑了一件海水蓝色的,在一旁备好了。“你事情不多么?”“就在北殿处理。也没什么大事。”“嗯,真正的大事是一会叫医生过来给朔儿打针呢。还没跟婆婆说,不知道她会不会有异议。”锦缡帮着他拾掇好了,她该是给自己换一身居家衣裳了。她也并不打算出去了。锦缡拿着衣裳看他,他没动她也没动。郎坤北说:“我一会跟母亲说。母亲自然分得清轻重。”锦缡往外边推他:“那好,你快下去吧,婆婆还在下边呢。我换好了就下去。”郎坤北没动。锦缡又推他一把,他还是没动。锦缡泄了气,她踮起脚凑到他唇边亲了他一口,“最后的晚餐……好了,你快走吧!”郎坤北这才肯出去。可是他没听明白她的最后的晚餐是什么意思。只是回想着她那眼神,怎么就这么……幸灾乐祸似的呢?锦缡抱着衣服坐在椅子上。可不就是最后的晚餐么,从今晚开始她是要与他分房睡的。也不知道她与他宣布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是会更高兴一些,还是更沮丧一些。锦缡想着,忍不住笑出来。锦缡下去的时候就看见婆婆在朝她瞪眼睛呢。锦缡再往朔儿的房间看一眼,这父子两个玩得还真欢畅。锦缡趴在门口小声地说:“郎北,注意的你的伤。”父子两个听见了她的声音齐齐抬头看过来,这一大一小的两个还真是一致呢,连脸上的神情都是同步的。锦缡忍不住乐起来,朔儿严肃的小模样还真是像他爸爸。不过朔儿好像哪里都像他爸爸的……郎坤北在朔儿的小床上平躺下来,然后单手把朔儿抱起来放在他的肚子上。朔儿小小的身体还没有他的上身长。朔儿躺得很板正,也很老实,可能是疯玩了一阵玩累了。可不是累了么,锦缡贴贴他的额头,湿乎乎的。她刚要起身,颈子却被朔儿给搂住了。他们三个啊,正是一个压着一个,跟搭积木似的,最下边是郎北,中间是朔儿,上边是锦缡。锦缡自然不敢压实了,她半撑着手臂任由朔儿搂着她,这个小人儿可经不住她的重量。锦缡动弹不得,可是现在他们三个这般模样要是被婆婆看见,哎呦,婆婆又该吃醋了……锦缡软声哄着他:“朔儿乖,妈妈要起开了哦。”可是朔儿的小手还是真有劲啊,她扯不下去,朔儿反而更来劲了,小脚也扑腾着要勾上妈妈的腰。锦缡撑不住了,她不得不向郎坤北求救。可是她瞧着,郎坤北正笑眯眯地看着笑话呢。锦缡索性抱着朔儿起来,把朔儿给抢走了。婆婆正在沙发上坐着呢,没有要走的意思。锦缡抱着朔儿过去了,她回味着刚刚婆婆看她的眼神,不禁有点瑟缩。锦缡把朔儿放在沙发上了,让他自己爬着,然后锦缡问阮月华:“婆婆啊,郎北都跟您说了吧?”阮月华的眼睛黏在了朔儿身上,时刻防范着,生怕他一不注意掉了下去。她从鼻子里哼一声:“说了,他说这是他的主意。”锦缡心虚地笑两声。阮月华看着朔儿这小模样,忍不住埋怨锦缡:“我才不信呢。你不是要给我打针就是要给坤北打针的,现在又要来给朔儿打针!他才这么小,细皮嫩肉的,拿帕子擦一下都要红上一阵子,生怕破了皮儿。你也别说什么疼一下就好了,我这打过针的人算是知道了,那是真疼!朔儿能受的了?还有啊,朔儿这么小,可他脾气却是不小的,跟你们两个一般的倔,受了这样的委屈还不得哭个好歹的!”锦缡被她说得一激灵一激灵的,心里头那跟弦本来就紧,这下绷得她更是难受了。她又觉得鼻头发酸,喉咙发紧眼眶发热。可是她只能这样难受着,干涸着。没有人知道她在哭,可是她在哭的。锦缡又把朔儿抱在怀里了,朔儿本来玩得好好的,突然被她抱起来他有些不适应,挣扎着想要回到沙发里去。锦缡把他抱得更紧了。朔儿已经要哭了,张着小手抗拒着。锦缡忽然觉得肩头一沉,她抬头,是郎北。他是真高啊,她得使劲仰着脖子才能看得到他。郎坤北的手心很热,他握了锦缡的肩头一会儿,然后拿开了她的手,解救了朔儿出来。朔儿委屈而愤怒地看着妈妈,他的小眉框都红了。然后他利索地爬向奶奶,离妈妈更远了一些。朔儿揉揉眼睛,扑进了阮月华的怀抱。阮月华看出来朔儿是困了,她把奶妈叫了过来,把朔儿交给了她。奶妈抱着朔儿进了他的小房间。然后门被关上了。郎坤北在她和阮月华中间坐下,他说:“母亲虽然心疼朔儿,但是母亲还是同意的。”阮月华默了一会没应声。她抉择了一会,终于说:“你们做父母的都舍得,我有什么舍不得的。”阮月华又说:“那就趁着朔儿睡觉的时候把医生叫过来,早打完了早了事。”郎坤北命李子林给医院打过电话去,很快,徐医生就领着几个护士到了。朔儿正在他的小床上睡得香甜,小手攥着拳头,攥得很紧。徐医生已经兑好了药,针头和针管都很小,比给大人用的小多了。可是锦缡看着那尖细的针头,仍是止不住地打怵。她看了一眼便如何都不敢继续看下去了。锦缡把朔儿抱起来,朔儿也就醒了。他才刚睡半个多小时,自然是没有睡醒。朔儿是有起床气的,从刚一醒来就哭闹不止。锦缡怎样哄他都没能把他哄好。阮月华也在一旁干着急,但是她瞧着锦缡本来是哄着朔儿的,现在就只管抱着他,茫然不知所措。到底也是心疼的,面对自己小小的婴孩痛哭着,再果敢的一个人都只能束手无策,失了方向。阮月华把朔儿从锦缡的手里抱来了,锦缡听着朔儿的哭声,真是炸雷一样在她耳边轰鸣着,她转头看着徐医生和护士们都准备就绪了,这就要给朔儿打针了么?“等等……等等,他还在哭,现在这么不老实……”朔儿到了阮月华的怀里也没有止住啼哭,他好像也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北殿里几乎没有生人往来,朔儿本来不怎么认生,但是他并不喜欢这几个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拿着针管的人,他下意识地抗拒这些人的接近,每每眼睛一瞄到这些人,他本来渐渐平息的哭声就会大作,那哭声像是能够耗尽他小小的生命……锦缡对郎坤北说:“要不然改天再打吧……改天吧……郎北?”郎坤北单手抱着朔儿,他的身躯阻挡住了朔儿看向医生护士们的视线,可这小家伙却总是要去看那些人。阮月华拿着拨浪鼓在逗着他,可是这也并不能吸引朔儿的视线。郎坤北说:“早打完一日,也早安心一日。徐医生,开始吧。”郎坤北抱着朔儿坐下来,他把朔儿的身体侧过来脸埋到了他的怀里,然后一只手箍着朔儿的腰。朔儿更加不安,他的小胳膊小腿都在舞动着抗议着,哭声也更大了。锦缡知道这个时候她本该是去按住朔儿的腿的,可是她的手有些抖……可是她见着有一个护士过来了,护士来按住了朔儿。那护士手上的力气很大,朔儿一动都不能了,他肉滚滚的腿被按出了几个大大的印子。锦缡踉跄着过去推开了那护士,她轻轻揉着朔儿的腿,他的裤子已经被脱下来了,白嫩嫩的屁股和肉滚滚的小腿都很凉……朔儿已经哭得气噎了,那委屈像是海水一样铺天盖地地弥漫过来,湮没他身边所有的人。徐医生忽然说:“少帅……你还好吧?”锦缡抬头看郎坤北,她本来也察觉到了他的僵硬,可是锦缡没有想到的,他竟然也会这么紧张。郎坤北甚是僵硬地抱着朔儿,只是这样的怀抱,似乎太过于安稳牢靠……他的头低垂着,别人都以为他是在低头看着朔儿的,可是锦缡看得到,他是死死闭着眼睛的。他的眉峰他的睫毛他的眼帘都在颤抖,甚至,他的鼻尖都冒了汗。郎坤北忽然睁开眼,锦缡终于看到他在死死忍着的是什么了。然后在锦缡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也没有做好准备的下一刻,郎坤北把朔儿整个交到了锦缡的怀里,站起身大迈两步拉开门出去了。但是郎北没有走远的,锦缡知道。他就在隔壁,就在门后,他的书房里边。郎坤北这样的举动吓坏了不少的人,徐医生一时踌躇犹豫着不敢给朔儿下针。阮月华也呆了好一会:“坤北这是……他这是……”逃了?是啊,谁会想到那个铁打的男人,杀人如麻的主宰,几十万兵马的主帅,会在这样的时刻落荒而逃呢?会比他的妻子更无助,会连面对自己孩子的勇气都没有,会用他的行动来否决自己刚刚作出的决定。锦缡看得到就是刚刚,他的嘴唇张了张,那到了嘴边又被他吞咽下去的话是:改天吧。朔儿还在声嘶力竭地哭着,锦缡抖得不行,阮月华和可儿都来帮着她按住了朔儿。锦缡瞧着,阮月华的眼睛也红了,可儿也哭了。她僵硬地说:“徐医生可快一些给他打吧……怎么都哭了……”怎么都哭了,只有她这个妈妈没有哭呢?锦缡紧紧抱着怀里这个娃娃,他哭得这样用力,小身子剧烈地颤抖着,带着她的身子一同颤抖。朔儿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这样哭过。没有,从来没有。这是一个很乖的孩子,他更多的时候都是在笑着的,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会笑了,要比别的孩子都早。他的妈妈和爸爸不能总是在他身边。尤其妈妈,他没有吃过妈妈的奶水,他的妈妈曾经错过了他的成长,曾经亲口说过她不要他。朔儿是最早会笑的,可是却是最晚认得妈妈的,比任何一个孩子都晚。自打他认得了妈妈之后,他总会讨好地冲着她笑,总会故意吸引着她的注意,总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黑黢黢的眼珠儿都不转一下,能看着她好久好久,在每一个他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妈妈的清晨。他还这样小,可是锦缡却觉得,他什么都懂。懂事得让她心痛。锦缡一眨不眨地看着,金属的针头没入了朔儿的皮肉,朔儿浑身一颤,猛然气噎。她也听到,隔壁书房的门扳,响起重重的一声。朔儿的哭声戛然而止,锦缡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她看着怀里软乎乎的朔儿,他闭着眼大张着嘴巴像是在努力地呼吸,可是他喘不过来气……一瞬间哭声没了,世界都安静了。徐医生迅速推药拔出针头,然后握着空心拳去敲朔儿的背。他的小身子猛地一颤,哭声又响起来。锦缡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把朔儿交给了阮月华,她晕了过去。后来是徐医生掐着她的人中穴把她掐醒了。阮月华哄着朔儿,可儿和王妈忙着喂锦缡喝了些葡萄糖水,她才算缓了过来。阮月华哽咽着说:“可再也不给朔儿打针了!我们把朔儿伺候得好好的,打小没怎么生过病,自然不惧怕什么天花!瞧瞧这针打的,朔儿把我们吓死了,你们夫妻两个也要把我吓死了!”阮月华哄着朔儿,郎坤北就一直跟在身旁,朔儿看得到他的地方,只是他一直没敢去抱朔儿。他没有见到朔儿气噎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但是听到他的哭声停止的时候,他是险些没有站住的。后来锦缡恢复了气力,她把朔儿抱了过来。朔儿已经哭得哑了嗓子。锦缡喂他糖球都被他吐了出来。他并没有像悦儿一样认为强迫他打针的都是坏人,也并没有不要妈妈,他一直一直窝在妈妈的怀里,已经由最初的声嘶力竭变作了低声呜咽。他的小肩膀还在抽搐着。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锦缡还留着糖纸,她把糖纸上的皱纹抹平了,指给朔儿看,然后低声细语地说:“这上边的小娃娃在笑呢,朔儿也不哭,朔儿也给妈妈笑一个好不好?朔儿笑起来是这世间最漂亮的小宝贝,妈妈最爱最爱的就是朔儿……”朔儿停了哭有一会儿了,只是不时地还是会抽气,整个小身子都在抽动着。他的眼睛半睁半合,整张小脸都是红的,尤其是眼周,被泪水淹伤了肌肤,红晕久久不消退。朔儿一定很难受,他的小手总要去抓一抓,锦缡握着他的手不要他去触碰,朔儿也并不气恼,只是委屈地呜呜两声。他是真的没力气再哭了。可是也有锦缡看不住的时候,朔儿抓上去了,然后他叫了一声,连忙收回了手。那是痛的,他的脸还有眼睛都是痛的。他连嗓子都是哑的,朔儿的嗓子破了,那一定也是难受的……锦缡止不住自己的哭腔,她问阮月华:“怎么办啊……婆婆,给朔儿擦些什么药才好?朔儿的皮肤这样细嫩,只怕什么药都用不了的……”“你别慌,你先别慌。我去看看弄些猪油膏来,或者香油膏,总会有用的。”朔儿的小脸上被涂了厚厚的一层香油膏,奶妈喂他吃过奶,锦缡又给他饮了一些极淡的胖大海茶水,朔儿已经沉沉睡去了。是在锦缡和郎坤北的睡房里睡着的。他们这一次很一致,都不肯让朔儿一个人睡了,他们要一起搂着他睡。朔儿躺在了大床的中央,锦缡和郎坤北左边一个右边一个,都在看着朔儿。只觉得经过了这样一个煎熬的下午,朔儿都瘦了。锦缡的手突然越过朔儿,覆住了郎坤北的眼睛。她很轻声地问他:“郎北,我去给你煮面好不好?你中饭和晚饭还都没有吃。”郎坤北本来是要说不好的。可是,是她亲手煮的面呢。他说:“好。你也还没有吃。”锦缡起身了,她看郎坤北仍旧没有动,还在看着朔儿。郎坤北的胳膊虚虚揽着他,与朔儿脸对着脸。床头灯投过来的灯光都被郎北的后脑勺挡去了,朔儿睡得很安稳。锦缡带上门,出去了。她的动作很快,煮的是现成的意大利面,家里还有意面红酱。锦缡还是有吃意面的习惯,这是她在国外的两年里,吃的最多的食物。锦缡把餐盘端到了餐厅,摆好了餐具。锦缡开门进去的时候,郎坤北和朔儿还是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不变,但是郎北的眼睛已经合上了。不知道有没有睡着。锦缡忽然觉得腿沉得挪不动了,她软趴趴地侧卧在郎坤北身后,环住了他的腰。然后她的手被握住了。锦缡又抽出手来,手掌一点点上移着,直至他的眼睛。郎坤北闭上了眼,他的睫毛在锦缡的手心里滑过,痒了一片。锦缡问他:“你是哭了么?郎北……”郎坤北没言声,也没有动。锦缡说:“面煮好了,下去吃吧。”“那你呢?”郎坤北问她。锦缡扯扯被子,把额头埋在他的劲后,她说:“我不吃了。没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