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陶?”见她两眼发直没应声,徐医生提了音量:“陶护士?”陶护士如梦初醒:“徐医生……您需要什么?”徐医生挥一挥手:“你先出去,需要什么再叫你。”陶护士低着头捂着脸出去了,门外挤了一大堆的年轻护士和女医生,瞧着她的模样,又看见了门口守着的不通人情的大兵,都期期艾艾地做了鸟兽散。锦缡帮着郎坤北脱了衣裳,没留护士在场,她便给徐医生打起了下手。只是她都不敢往哪伤口上瞧的,原本就是颇严重的伤,是应当缝合的,但是他不允也没人敢再劝他,如今那伤口撕裂得益发严重了。这样的过程里最难熬的当然不是锦缡。郎坤北裸着的臂膀上肌肉骨骼都绷得很紧,脸上也很淡定沉着,唯独牙关咬得紧,拳头攥得实……徐医生用镊子从玻璃瓶里取出消毒棉,犹豫地看了锦缡一眼。锦缡微凉的指尖搭在郎坤北浑厚的肩头,她的指尖是凉的,可是他的肌肤却很热……她握紧了他的肩头。他肩骨上的伤口不大,圆形的血洞上凝结了泛黑的血痂,周围的皮肉翻滚起来,红肿一片。消毒棉每一次贴上他血肉模糊的伤口,都会引起一下轻微的颤抖……直到徐医生轻声地唤她“郎太太”,锦缡才白着脸醒过神来,原来抖的是她……郎坤北也在盯着她看,他的额头发迹冒了豆大的汗珠子,额角处也绷起了青筋……她尴尬地笑笑,松了手,转过脸去没再看。两只手又无处安放,就跟她的心似的,七上八下着,没有着落。徐医生也是费了不少的工夫,悉心处理好了伤口,最后在伤口上覆盖了药条,拿着绷带一圈圈绑好,才开口对锦缡说:“郎太太,少帅的伤着实不轻,且是再次撕裂伤口,十分容易发炎感染。若是不及时消炎恐怕会引起高烧发热的。现今消炎效果最快的办法无疑是打针输液……”锦缡的手还有些使不上气力,也不知徐医生的话听了进去没有……她也没使帕子,用手指擦着郎坤北的汗水。徐医生眼见着郎坤北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忙补充道:“吃药也行的,郎少帅身体强健,吃西药片也可以的,虽是效果不太好,但也可以慢慢来。”郎坤北拢着袖子站起身,对徐医生略一点头:“有劳徐医生,不必那么麻烦了。”他又看锦缡,“走吧。”锦缡反倒坐下来,笑笑:“还是有劳徐医生帮忙开些药回去吧。回去了以后若是有什么状况还得再劳烦徐医生亲自过去的。”徐医生顿时松了口气,在病例薄子上刷刷几笔写了药方。“太太言重了,能为府上效劳是徐某的荣幸。”锦缡又转头朝郎坤北微微一笑,轻扯了他的衣角……他的脸色已经十足难看,是等得不耐烦了。“先坐下来等一等,等护士取了药,我们再走也不迟。”她潋滟的眸中尽是祈求,话声也是难得的温婉,姿态很低呢。他冷着脸坐下了。锦缡回过头没再看他,因看出了徐医生的紧张不安,便与他说些闲话:“徐医生今日很忙?我们来时瞧着病患貌似很多。”徐医生长叹一声:“少帅和太太有所不知,近来天气转凉,宁夏益发干冷,伤风感冒的人不在少数。近年来百姓们也是越来越认可西药了,因此病患增加,医院里药品也确实供应紧张。现在关卡限制得严,就算是以省立医院的名义出国去采购药品,想要运回来也很难……”锦缡没应声,这里是郎北的地盘,她是不好干涉的。徐医生终于是逮到了机会,又说了下去:“且说国内医院的水平是和国外没法比的,国外好歹是分门别类,有内科医生也有外科医生。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医生们也能各司其职各尽其才。可是到了我们这里,每个医生便都是万能的了。伤寒高热能治,外伤能包扎,手术也能做。这样一来,诊疗效果难免不理想,对于医生和医院而言,负担也很重。”徐医生言辞恳切,说完了这些话正好陶护士也取药回来了,他便停了下来。锦缡没急着走,她接过了牛皮纸包装的西药。郎坤北的脸色在瞧着那药包的时候更黑了几分……他把目光从药包上移开,稍加思索,说:“医院制度也确实该改一改,不过单凭医院现今的医科实力很难成事,一味依靠德国引进也不是办法。”他顿了顿,揽了锦缡起身,临走时又对徐医生说:“徐医生费心了,我也在着手建立军医院,还望徐医生提出更多的建议,并过去军医院帮忙。”“承蒙少帅抬爱,徐某不胜感分,莫要往心里去啊。”三姨太理了理贴花的云鬓,又扑了扑藕荷色的褂裙衣摆,道了声“二位姐姐相安,我得去看看老爷。”忙推了门匆匆地走了。厚重的门开了又合,恰赶上一股子寒风袭来,卷了砂石土砾和无边的寒气,冷得阮月华一阵哆嗦。她面上的血色一点点退去,回想着郎元山的话,那弦外之音教她止不住地害怕。回到郎府的时候,郎坤北的车在北殿大门口刚刚停下,他就被一直守候在此的黑衣男子请走了。锦缡也认得那人,叫宁海,是郎元山身边的人。她望着郎坤北远去的背影多少也是有些吃味的,宁海见了她便是连声少奶奶也不曾叫。郎坤北走在宁海前边,步子迈得很大,走得也十分迅速。宁海的个头要比他矮上许多,只是无论他走得有多快宁海都能悄无声息地落后半步跟着他,甚至那半步的距离都不会变上一寸半寸。郎坤北的声音很清冷:“宁队长不愧是做了几十年的特工队长,就算退了位也是宝刀未老。就凭这,你也是有些资本目中无人的。”宁海的声音刻板而略带尖细:“二少爷此言差矣,在宁海眼中除了老爷是天,旁人都是一样的。”郎坤北冷笑一声。漫长的一段甬路,绕过了花厅就是上房和庸堂了。阮月华和宝薇并未在此,眼下时候不早,则必定是在北殿了。郎坤北直直大步流星地直往正房里头走,宁海在后边叫住了他:“二少爷,老爷在书房等你。”郎坤北迈出去的脚步顿时一收,转了身朝正房旁边的耳房走去。回廊之上寒风尤烈,鼓着他的大衣,也不知道是风更快,还是他的脚步更快。红漆格子的玻璃窗户透着明亮暖黄的灯光,门口滴水檐下方悬挂的两只大灯笼也随着风摇摆。他在红漆的红松木两扇对门上敲了敲。静静等了一会,书房里头才传来一声“进”。郎坤北略一矮身低头进了书房,迎面扑来一股子热气,热气里有着浓浓的墨香和书券香气。墨,应当是滇南产的经年老墨。郎元山只穿了一身白绸子的中衣,左手拎着右手宽大的袖子,手握粗壮的狼毫毛笔,俯身在澄心堂的宣纸上写着字。郎坤北来到桌案前,在郎元山的对面站定。这是郎元山多年来的老习惯,每日练一番字。他现在笔下所书与铺陈桌上的宣纸上边都是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家”字。仿佛也只有沉浸在笔墨字迹之中的时候才能使人心境和缓沉淀下来。他此时的面容十分平静,郎坤北的到来没能使他分一点神。郎坤北深黑的眸子一直锁定着郎元山笔下的字,从甲骨铭文体,到小篆、隶属体,再到规整的楷体,行云流水般的行书、草书,全都是一个“家”字。待最后的一笔草书落定,笔头干涩狼毫起了茬,郎元山直起身用指尖轻轻捋顺,放在笔架之上。他像是鹞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才终于缓缓移动,看了郎坤北。郎坤北也在平静地与他对视,唤道:“父亲。”郎元山审视了他良久,收了目光,又执起了笔架上的狼毫,重新舔了墨,在白澄澄的宣纸上落下硕大的一个字——“安”。“家若安,女居内。”郎元山说。郎坤北的眉心一跳。郎元山将宣纸整理成一摞,拿了砚台压在上边,过去铜盆架子那边静了手,一边取了雪白的毛巾擦了几把,一边说:“天晚了,我也该歇了。你回去吧。”郎坤北没动。他的大衣没有系扣子,他用右手提一提衣襟。沉吟了一会,他问郎元山:“三哥的事,父亲打算怎样处理?”“你三哥做得过了,我已经遣他回了甘肃,另外给他安排了合适的妾室。路家的女儿,留着还有用。”郎坤北上前几步站到了郎元山的面前,他终于有些沉不住气,“父亲,您应当也了解自己的儿子,今日的大哥,未必就不是来日的我。”郎元山看着比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的儿子,他眼中的温度陡然降低。“我只想提醒你一句,你与你大哥不同,你所肩负的是五十万郎军的兴衰甚至全中国的命运。而这一切,绝对不容一个女人左右。”宝薇传唤了府里的轿子,前后四人抬的轿子不大,藏青色的轿身在夜色里边黑黢黢的,只有门檐上的一溜流苏不停地晃悠着。郎坤北回去北殿的时候正巧赶上轿夫们抬着空轿子往北殿的东侧门里头进,他快走几步超过了轿子,迎见了守门的暗卫。暗卫隐匿在黑夜之中悄无声息地近到他跟前。“今日下午因小少爷啼哭不止,老爷在此发作了夫人,不过火气却像是冲着少奶奶去的。夫人受了惊吓,已经由医生来治了。”郎坤北脚步未停,走到了北殿门口刚好暗卫汇报完毕。他没做什么回应,推门进了北殿。阮月华惨白着面色躺在大厅里的矮榻之上,她身上裹了一层薄丝毯子,听见声响只是眉心微动,眼睛也没有睁开。宝薇执着她软若无骨的手臂,仔细用消毒棉擦拭干净了。消毒棉上消□□水的气息在空气里流淌开来,另一边锦缡怀里的朔儿嗅到了这样的气息似是不安,哼唧了几声。徐医生和另一位黄医生已经在准备打针用的药品和工具了。他们都放下了手里边的东西,同郎坤北见了一礼。郎坤北携了一股子寒气,到了阮月华跟前冷得她一个哆嗦。“母亲可还要紧?”郎坤北是看着徐医生问的。阮月华摆摆手:“你快一边去吧,没得再着一回凉。”郎坤北退开了一些,眼睛瞟到了锦缡和她怀里一直在轻声哼唧的朔儿。她就抱着朔儿在阮月华的身侧立着,也在看着他。“无妨,夫人受了惊吓,又吹了寒风,风寒发热是这个时气常见的病症。况且夫人目前还没有发热的症候,打过了针再调养些时日应当无碍。”徐医生已经准备就绪,他带着白色的手套和口罩,持着带着细长金属针头的玻璃管朝阮月华这边走来了。二姨太本也是一直陪伴在此,她正在阮月华的榻边坐着,猛地瞧了那针头,针头上还挂着颗水珠子,她捂着嘴,浑身一个哆嗦。阮月华感受到了二姨太的紧张,下意识地睁开眼去看那针管,顿时苦了脸,用上一股力气抽回了手腕,尖着声抗拒起来:“活了这半辈子也不知道洋鬼子治病还是用这玩意的!那么大的针,好人不给打死了才怪……去找彭大夫来,我宁可喝那苦药汁子也不受这份洋罪!”二姨太忙道:“姐姐当心些,这儿还有个小祖宗呢,他妈妈回来了总算才见了晴天,要是再给吓哭了老爷说不定多心疼呢!”阮月华噤了声,朔儿却也没哭,红着眼眶一眨不眨地盯着妈妈看。徐医生拿着针往前去也不是后退也不是,为难地看向郎坤北。黄医生试图劝解阮月华:“夫人稍安勿躁,西药有西药的好处,黄某敢保证,打过了这一针您至少是有力气能走动了。打针并没有很痛的,我们的千万个病人都是靠着打针输液治好了病,这一点您尽管放心。”锦缡把朔儿放进了摇篮里,提着摇篮送到了郎坤北跟前。朔儿还在吮吸着手指,黑葡萄一样水灵的眼珠转动着,在看见了郎坤北的时候顿时咧嘴一笑露出了两颗洁白的小门牙。锦缡一点点地撤退,坐到了榻边上,她把薄丝被往上提一提,握住了阮月华的手。“我是没少了打针呢,婆婆您忘了?那会还是郎北从德国请来的医学博士呢,按着他开的药方,我打了一起子针,那般重的病都治好了。”她微笑着抬头看一眼郎坤北。他正在逗着朔儿。徐医生摇着头叹息:“说来惭愧,是徐某学艺不精,误诊……是徐某从医生涯上难以抹去的污点啊。”锦缡把阮月华的手交给宝薇让她握紧了,她蹲下身子环住阮月华的肩,用手遮了她的眼睛。阮月华试着抽回手却没得逞。“阿缡你个小蹄子,你这是要造反啊?”“婆婆听话,只痛一下,一下过后就不痛了,病也就好了。徐医生打针的技术还是很好的,徐医生,劳烦你了。”“坤北你管管你媳妇,就是这么和外人合起伙来糟蹋她婆婆的!”锦缡笑笑:“婆婆别这么说,他也是自身难保呢!”郎坤北勾起的嘴角陡然一沉,他听出了危险的意味。阮月华也不吱声了,被锦缡困着没法,针头□□皮肉的时候叫一声,身体紧张地微微发抖。锦缡抱紧了她,轻声说着:“就好了,就好了……”等徐医生收了针包扎了针口,缓了一会,锦缡才想起来松了手……她也有些不自觉地紧张了。她转眼去看郎坤北,被他阴冷的眼神凛了一下。徐医生收了针,黄医生也开始整理医药箱。徐医生从药箱里找出一只新的针管来,“何不就着方便,少帅也打一针来消炎治伤?”“治伤?坤北的伤不是已经见好了吗?难道又伤着了?”二姨太过去摇篮里抱起朔儿,许是饿了,他有些不老实。二姨太叫了奶妈过来,让她把朔儿抱进了房间里,朔儿得了奶吃也没有哭闹。“是呢,二少爷这两天没有音信,莫不是新添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