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晚一些的时候秦彤玉也迎着寒风来了郎府。郎坤北把北殿让出来给了她们几个,独个去了上房和庸堂那边。锦缡帮他裹好大衣系了扣子,又抻平几乎不存在的褶皱,立在他身前打量一番,想一想没让他就走,回去衣帽间取出了一条灰色羊毛围巾给他一圈圈围上。围巾围得高,遮住了郎坤北的口鼻耳朵,他倒是难得的任她摆布没有嫌烦。锦缡彤玉还有小湘几个送他出去,见他走远了才回屋关上门。郎湘还在暗自唏嘘着:“我二嫂是个贤妻良母,以后你我都得同她学学的。”秦彤玉也不住地摇头晃脑:“我想我们三个是都沦陷了……一个最胆小懦弱的肯为了那人勇敢起来一次次地抗争。一个最清高傲岸女皇一样的人肯收敛了锋芒为那人养了孩子还当了老妈子。我呢?谁都说我是生了一张最不饶人的嘴,却在那人跟前儿都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秦彤玉越说脸越红,干脆捂着脸嚎叫一声:“我们都沦陷了么……”郎湘怔怔地听着她的话,扯一扯她的袖子:“仔细吓到了朔儿。”锦缡进去抱了朔儿出来,他穿了红红的小袄子,锦缡早便换上了水绿的薄衫,像是一片嫩绿的叶芽裹了一枚花骨朵,母子两个都水灵得很。朔儿自得其乐地玩着拨浪鼓,敲出砰砰砰的响声,他很爱听。锦缡又是柔美而恬淡,闪耀着母性的光辉,看得郎湘和秦彤玉两个有些痴了。小湘低低地叹息:“我看阿缡这样便是最好的了……”秦彤玉回过神来也叹息一声:“你是真的急着走,我的婚礼是赶不上了。”郎湘摇头:“没准我和嘉瑞还能去广东那边观礼呢也未可知。”彤玉点点头嘴上没说什么,可是心里也是止不住颇失落。未可知的事情多半是没有着落的。郎坤北指派专员护送郎湘一路下南洋。从宁夏启程乘坐飞机,抵达福建时再改乘油轮。阮月华亲自给她收拾的行装,那种难以割舍的情感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但是她一直很坚强,没有流过一滴泪,也没有说一句舍不得她的话,只是絮絮叨叨地叮嘱这叮嘱那。郎乾南没有赶得及回来,却也是派人给她送来不少东西,并且与她通了好长时间的电话。锦缡从郎坤北的藏品壁橱里边挑出镂刻埃菲尔铁塔的金质怀表,郎坤北也觉得这个不错,又在怀表盖子里边镶嵌了郎朔新近照的相片。相片里的朔儿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两颗莹白的小门牙。锦缡把怀表给郎湘戴上,轻声地与她说着:“也把朔儿的相片给他舅舅看看。”郎湘紧紧攥着怀表,机场的风格外大些,吹来的冷气让她止不住地哆嗦,但是手心里的表却在发着极温暖的热度。郎湘上了悬梯往下望着,锦缡挽着阮月华和秦彤玉的手站在中间,两侧是身材颀长伟岸的郎坤北,还有一身黑衣的郎元山。二姨太、三姨太、郎上洋和郎溶也都跟来了,站成了长长的一排。风把他们的衣裳、头发吹起,然后又落下。郎湘挥动一下僵硬的手臂,想抬高一点,可是抬不起来。目送着飞机起飞,向着远离他们的方向翱翔,就像一只候鸟不顾一切地一路向南。彤玉与他们告别,回去了秦府。锦缡扶着阮月华坐上车子,回来看见郎坤北还在定定地望着天边。锦缡碰一碰他的臂肘,郎坤北回过神看她。她就那样娴静地立在他身旁,轻声对他说:“走吧。”郎坤北点头,但是脚步没有动。锦缡也没有动,听着他仿佛自言自语地道:“但愿这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不会的,郎北。”锦缡声很低,却是十分的坚定。郎坤北用没受伤的右手揽住她坐进了车子里。锦缡打电话回去衙门,说是今天不能去了,有什么事让汪参谋长代理即可。她便陪着阮月华在上房里待着,又跟她一道回北殿去哄着朔儿玩。锦缡留心看着阮月华的反应,她虽是强颜欢笑却也总会时不时地出神。锦缡自是不敢一个劲地盯着她脸看,阮月华却也明白她的小心思。“你总瞄着我做什么?她到了那边还有她二哥和你的人护着,我不惦记。”朔儿的手抓在阮月华脸上,他手劲颇大,咧着阮月华的嘴,看起来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锦缡拿下他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说:“别人怎样说劝都是没用的,婆婆能自己宽了心最好。”阮月华点头:“你不必陪着我,我是知道的,你们这样的人物总有一大摊子事在肩上。外间的流言都说咱们这些大军阀便是一方皇帝,可是如今这样的时局你们哪里会有那皇帝好当?”锦缡状似无意地纠正她:“婆婆,中国不会再有皇帝的了。”锦缡正在陪着阮月华说话呢,总是时不时地挑些朔儿的趣事同她说着。阮月华多半只是听着,也不像往日一般爱言语。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还没嫁出去呢,但是离了她十万八千里的了,她面上不怎样,心里却是被活活挖去了一块肉。朔儿也像是懂大人的心思似的,今日尤其黏着奶奶不放。阮月华看着朔儿水嫩的可爱模样,刻意逗着她笑似的。再听着锦缡温温柔柔轻轻浅浅的低语,诉说着这个小精灵出人意料的顽皮举动、聪慧心性,她是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早就该依着我,乖乖地做我的儿媳,我还不是一样拿你当女儿疼?要是没有早年间的那些事,如今只怕你与坤北早已是儿女遍地,朔儿也该有个五六岁了。”锦缡还在想着接下来该挑着朔儿的哪件乐事来说一说,冷不防听着婆婆来了这么一句,她顿时错愕,呆呆地坐住,不知该如何反应。宝薇一直在旁边伺候着,她怕一时冷了场,忙笑着说道:“夫人可是盼孙子盼了多少年呢?二少奶奶如今的年龄才是正好,如今还有谁家的小姐是十四五岁便嫁了人养了孩子的呢?”阮月华也跟着宝薇笑两声,眼睛盯着锦缡看。锦缡也羞赧一笑。北殿响起了敲门声,王妈过去开了门,看见来人是管家陈寿。陈寿虽是郎府的总管,但是北殿这边的事需要他接管的却不多,自然也不常来这边。他此时亲自来找,必是有什么要事来禀报阮月华了。锦缡把朔儿从阮月华身上扒下来交给了可儿。朔儿有点委屈,瘪着小嘴要哭似的,阮月华心一软就又从可儿的怀里要下了朔儿,抱着朔儿去大厅里见陈寿。她回头见着锦缡还坐在朔儿卧室的椅子上,便开口唤了她同去。锦缡才起身跟过去。陈寿此番找来本也算不得什么要紧的大事,倒是锦缡与阮月华分别看着手里的精致拜帖,心里边的感受可是不一样的。朔儿见了那拜帖颜色新鲜艳丽,挥着小手抢过来就要塞到嘴里,阮月华笑得没法,放轻了力道往回抢着。“哎呦我的小祖宗呦,你三伯的拜帖也是你吃得的?这般爱吃,明儿见了三伯伯可莫要让人家笑话!”宝薇拿着一旁的水晶葡萄剥了皮剔了籽,好说歹说地总算换下了朔儿手里的拜帖。阮月华松了手,朔儿也没哭,由着宝薇抱他去吃葡萄了。阮月华这才倒出功夫来问陈寿:“三少爷这回回来是住府上还是回去吉昌街那边?惠玲应是先得了信吧?按理说她应当今日来同我说这事的,可怎也没见她的人影?”陈寿垂手,一板一眼地答道:“回夫人的话,咱们二少爷最先得的消息,已经按着三少爷的意思通知了吉昌街那边,三少爷要住在吉昌街的。但是惠玲夫人在两天前就被三少爷遣人送回了安徽娘家,说是亲家公大人身体欠安,要惠玲夫人带着瞳哥儿少爷回去探望。”“胡闹!”阮月华险些一把扔了拜帖,她这一声低喝也着实吓了锦缡一跳。锦缡也在细细看着那拜帖,粗犷豪放的笔迹,是专门写给她这个弟妹的。郎天元这个人锦缡自是知晓,算不上熟识,但是在政坛总少不了一些接触。而对于他的名号,则更是如雷贯耳。如今看来,这个郎天元果真是不同一般,回一趟祖家,却要先给婶婶和弟妹送上拜帖。锦缡直觉,他此番不只是回家这么简单。果然,阮月华恨恨道:“这个混小子!好容易回来一趟,却先把媳妇支走了,任是无情,也不能无情到这个份上!雨没见着下呢,雷先打得震天响,我看这小子此番回来必是要闹腾出些事情来。”说罢,阮月华的目光看定了锦缡。锦缡把拜帖放在茶几上,也回看了婆婆。谁都没说话,但是谁都看得出来,这份单单给锦缡的拜帖里透着端倪。不论郎天元是为何回来,总之是与锦缡扯上些关系的。锦缡抱着朔儿等了许久,久到朔儿都睡着了,郎坤北也还没有回来。她正在大厅里头晃悠呢,一遍遍沿着黑池、绕着沙发地走着,忽然听到电话响起来。奶妈忙把朔儿的房门关上了,锦缡快走几步过去隔断里边接了起来。“是你么郎北?”锦缡没等电话那边出声就先问了出来。她只觉是郎北没错的。等了一会,听筒里还是没有声响,锦缡又问道:“喂?郎北?”锦缡听到电话的那一端传来压抑的笑声,那笑声逐渐扩大,最终是抑制不住的朗声大笑。她的手抖了几抖,听筒滑不留手,险些掉下去。郎天元满含笑意的声音隔了几百里地传来,到了锦缡的耳中却是洪亮不减。“弟妹可是听出了我是谁?”锦缡以为他至少要说些场面话的,毕竟身份限制。他那个做伯伯的,如此已经不得不算逾矩了。锦缡觉得自己简直是被戏耍了去,心下愤愤然,语气却是平淡到刻板:“请恕我耳拙,实在分辨不出阁下是何方神圣。不过让我来猜一猜,能把电话直接要到郎府内线的北殿,且开口便唤我作弟妹的,想必依着规矩礼法,我应当唤阁下一声伯伯。”郎天元顿了顿,又回味无穷似的笑起来,没有一点收敛。“看来弟妹着实是恼了!规矩礼法都搬了出来。坤北说的还真没错,弟妹生了气是不教他哄的。一不哭二不闹,只消态度冷淡些,臊着他,就够他受的了!”锦缡只觉得一股子热气从心口涌上脑袋,脸红得不行,人也气得不行。她正要还口呢,耳朵里钻进了一道低沉轻缓的声音,比往日都要柔和许多:“是我。”锦缡一下子噤了声,听着他缓声说道:“还没来得及同你介绍,方才……那是我三哥。”郎坤北没听见锦缡的回音。他右手端着电话机拿脚踢开房门坐在床沿上,歪着脖子耸起一边的肩膀夹着听筒。待他把电话机放到了床头柜上,总算空出手来握住听筒。方才客厅里边人多嘈杂,郎天元抱着电话机交给他,他接过来就忙着进了一边的卧房。郎坤北仔细地听着,虽是没有语声,但是她细细的呼吸声却是清晰可闻的。不过听着这样的呼吸频率,估计是,气得不轻。郎坤北无声地一笑:“三哥为人不拘这些小节,他若说了什么话,你莫要往心里去。对了,母亲还好吧?”锦缡抿着唇,重重地“嗯”一声,鼻音很重。郎坤北站起身背对着房门,将右手手肘拄在床头柜上,自然地垂着还不能乱动的左臂。“我在甘肃,明天会与三哥一道回去。”他说到这突然顿住,锦缡知道他是在惦记着朔儿。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没说下去,却是在问锦缡:“你就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么。”锦缡张张嘴,几乎不假思索的,到了嘴边的话无疑就是叮嘱他按时换药,注意伤口。可是转念一想,他应当是不需要她的碎碎念的。郎坤北挂了电话,却仍旧伏在床头柜上走着神,后肩被人拍了一把才回过神来。郎天元满面挂着窃笑,指着电话机道:“我说的就没错吧?弟妹只管冷淡着你,你就受不了了不是?依我看二弟也不必非得等着与我一道回去了,趁着今晚月明星稀的,自个去开架飞机飞回去算了!没准弟妹还是能教你上|床的,哈哈哈!”郎坤北照着他魁梧的身躯捶了一拳,郎天元习惯性地伸手去接招,却是没能躲过。这一拳打得实,八尺高的汉子捂着肩膀疼得直咧嘴,看上去很滑稽。郎坤北从口袋里掏了烟和打火机,自己先点了一颗叼在嘴里,而后把烟盒和打火机都丢给郎天元。“三哥还是这个脾气。”郎天元也点燃了香烟,砸吧了几口,卧室里顿时充满了烟气。“你小子可是变了一个人!这样下去可不行,迟早教她把你吃得死死的。可别怪三哥不提醒你,郎家的男人自古以来可是没有怕媳妇的。要是在你小子这起了头,擎等着咱家的祖宗不饶你吧!”郎坤北抿着唇微微一笑,不语。他看着手里的烟卷一截截燃烧成烟灰,没有再吸。耳边响起的是她一声又一声压抑不住的咳嗽。那咳嗽的声音总是被她压得很低,像是害怕让人发现似的。他已经很长时间不怎么吸烟了。郎天元一个劲地摇头:“坤北你是真的没救了。要我说女人,缺不得。春风得意也好,马放南山也罢,生活总不能单调无味,这就需要女人的润色调剂。对于女人自是可以娇纵,使使小性子尚可怡情,但是万万不能宠得过了头,女人便该固守自己的本分,手里权力太多,干涉太多,总归不是正道。”郎坤北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他不是听不出来,他的三哥是先急着给他撂了话,要他管好自己的媳妇呢。他手里的烟燃到了过滤嘴上,他把烟头按在玻璃的烟灰缸里,捻了捻。“三哥的这一番论断或许适用于三嫂。但是我给三哥提个醒,你心心念念的事,怕还真就是成不了。”郎天元的笑意早已褪去,他抱着双臂靠在窗户上,听着郎坤北的话心里一沉。这事坤北要是不出手管一管,那可不就是难成!“坤北你别跟我说笑话,她再能也是你的妻子。单说前一阵子她因为护着路家把林宝儒给办了,虽然说是出于大局考虑连着做了五个省主席夺了政权,但是知道内情的不都是在背后指指点点?坤北,这一次她要是再插手把路家护得死死的,反过来与咱们郎家的人作对,打的可是你的脸!”郎坤北的脸色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他径直走到门口,头也没回地道:“早知道三哥单是为了私事回去的,我也犯不着兴师动众地来这一趟。不过有一件事得事先说明白了,三哥在那边因私废公耽搁一日,回来可就得多带一个营的新兵。前些日子我改了训练计划,新兵耐力与战斗力都不足,有必要到最苦寒的地方练满一年。我就等着三哥回来,带着新兵们去天山脚下戍边了。”郎坤北开了门出去,后边的郎天元大迈几步扶住门,听了郎坤北的话他当真是受伤不轻!“你小子……算你狠!可是你也不能就把我发配边疆了啊!坤北啊坤北,你小子当真是只要媳妇,六亲不认!”郎天元的嗓门大,说的也也十分到位甚至有些夸张,他一遍一遍地拍着胸膛,叹息着摇头。郎坤北见他这样,也知道他不是真的恼了的。郎坤北回手推上了门,连带着把门后的郎天元一同关回了屋里。隔着门板,郎坤北淡淡说道:“我也想知道,路家之于她,到底有多少分量。”翌日中午,郎元山领着这一大家子都去了机场接机。锦缡是刚刚从东城的衙门驱车赶来的,推脱掉了不少的事情,作为郎家的媳妇,这般场合她是不能缺席的。她穿得依旧严实,长长的银狐毛斗篷遮住了额头。随着西风吹来,那一圈雪白的绒毛齐齐倒向东边,害得锦缡都睁不开眼睛。与郎天元见礼的时候她也是微微眯着眼的,不过这不妨碍她将郎天元看个通透。郎天元是笑面虎一般的老官场,那样爽朗而豪放的笑声是锦缡从没在郎家其余几个兄弟那听过的。开怀的时刻倒是都会大笑,但是郎乾南要相对斯文一些,郎上洋则是憨气更多。而她身边紧挨着她的那位,像是惯会藏着掖着。往车子走的时候正是迎了西风的,郎坤北套着羊皮手套的右手揽住了她的肩,要她闭上眼睛,一路带着她钻进了车里。李子林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回头就朝锦缡兴冲冲地道:“锦司令不必担心,我昨日是帮少爷换过药的,少爷的伤势恢复得很好。”这个李子林,近来对待锦缡的态度可谓是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虽然是一句不冷不热的锦司令,带了些嘲弄的意味,但是他已经不怎么耍嘴皮子欺负锦缡了。好像是自打她生了朔儿,也就是没了娘亲。尤其是自打她失去了锦家。锦缡皮笑肉不笑地冷笑两声:“呵呵,我没担心。”李子林目瞪口呆地看着锦缡,就连司机都一时没握稳方向盘。郎坤北低下头看她,她坐得很端正,与他没有紧挨,但离得也不远。可是她的脸藏在了那圈银狐毛底下,他便又是揪着她的帽尖摘下了她的帽子。锦缡拿眼睛斜他一眼,就又收回了目光,直视着前方。郎坤北看着她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面上平静无波。可不就是照着三哥说的,在冷淡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