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地上缓了好半天,腹部的绞痛渐渐平息,锦缡才极僵硬地将双手按在肚子上。寒风将她的嘴吹得干干的,殷红的唇裂开一个弧度,有丝丝的血渗出来。“没事了,没事了,终于没事了……”这一路上锦缡又哭又笑的,紧紧拥着可儿,可儿也跟着她半哭半笑起来。武宁仍心有余悸,捂着胳膊疼得直咬牙,看见锦缡两个这样,也不自觉地笑着。大伙都有一种难后余生的后怕并欢欣的心情。回程的车子不敢开得快,到了城南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司机按照原计划将车开到了季公馆。锦缡望着灯火通明的公馆,却说:“回家吧。”回到锦宅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却见着一众下人们里外忙着。锦缡走进去清荷居时嗅着浓重的药味。本来是已经不会再如何反应了,只是一日未曾进食且心里不祥的预感使她精神紧张起来,一时间呕吐不止。珠儿闻声出来,果然见到是大小姐回来了,忙过来伺候着。锦缡胃里没什么东西,只干呕着,像是要把五脏六腑一齐呕出来。待胃里这阵排山倒海停歇了,她问珠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珠儿也红了眼圈:“太太上午回来,不见……小姐,发了一通脾气。我原以为太太心里憋着火气,发出来便也好了,不想还没到午间呢就起了烧。我们要把太太送进医院,可是明儿就小年了,太太说不吉利,便请了医生过来看。西药也用了,汤药也喝了,这会子好一些了。小姐不必忧心。”锦缡进去守了一会,可儿给她送了宵夜过来,闻着屋子里的味道她是再吃不下去的。可儿劝她:“小姐可是一个人两张嘴呢,你不吃,也要饿着小少爷么?”半晌,锦缡才点头,随可儿去清荷园的偏殿吃过一些。锦缡本是要留下来陪着季逸云睡的,季逸云强撑着精神把她打发回去了,说是怕她的病气过给胎儿就不好了。娘没有责骂她,只是这样,她反而心里边更加难受。锦宅在这个晴朗的冬日迎来了最为冷清萧条的小年日,因在老太君孝期,没有披红挂彩,锦全盯着仆人们燃了两串鞭炮,供了灶王爷也就算了事了。季公馆打过电话来问候,锦缡接起的时候对母亲的病并没有相瞒,果然过了午间就见季家来了车子。舅舅季逸翔、舅母胡氏还有季嘉瑞都来了。锦缡迎上来便问胡氏:“怎么佳琳和佳琅没有来呢?”胡氏远远瞧见了锦缡,忙转过身推着嘉瑞进里间去看他姑母,嘉瑞本来是在看着锦缡的,冷不防被母亲推了这一把,身子一个趔趄。“哎呦我这就进去还不成吗,看把您急的。”胡氏这才有工夫回答锦缡:“她们两个啊,本不知道姑母病了,被同学邀请去看歌剧,一会就赶过来的。”锦缡点点头:“舅母也去看看娘吧,娘前儿还说要回公馆去看一看的,不想这就病了。”“哎,那我就进去了。”胡氏回头看了一眼冷着脸的季逸翔,忙进去了。季逸翔端坐着,锦缡亲自给他奉过茶,立在他面前规矩地一礼。“舅舅,是阿缡丢了母亲和锦家的脸面,也连累舅舅蒙了羞。”季逸翔深邃地目光端详着面前这个甥女,明里看着是与她母亲有着一般的性情,然而却又根本不一样。他很轻地摇头,叹了一声:“亡羊补牢,为时不晚。”锦缡一惊:“舅舅,难道您也认为我便该是为了这孩子嫁过去?舅舅,难道您不了解郎坤北还有郎家?”季逸翔起身,双手负在背后,缓慢地踱步向里间,语态坚决而威严,那是丝毫不容撼动和质疑的。“若非如此,你父亲母亲,还有你这一生都要受人指点蒙人唾骂。阿缡,纵使你权倾天下也终是身为女子,终是要有归宿。为人子女者,总要以孝道为先,为人父母者也总是以子女之一生为重。终身大事不是儿戏。你娘的身子,只怕再也经不起你的折腾。”锦缡听得额头青筋直蹦,愣在原地。缓了一会,非但没缓过来,她的眼前一黑,然后……然后,嘉瑞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接住了她。锦缡的眼前阵阵发黑,过了好一会她才看见嘉瑞皱着眉紧抿着唇狭长的眸子里滋滋冒着火星子。嘉瑞都有些不敢碰她了。眼前的这张笑脸上边苍白一片淤痕斑驳,还有这身子……这身子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臃肿,什么时候肚子都都大了?而他竟然一点不知道!他根本都不知道!好半晌锦缡才听到嘉瑞从牙缝里挤出的字眼:“我说的吗,我要来却都拦着我!合着谁都知道就瞒我一个人?!”他愤恨地一甩胳膊凿在门框上,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锦缡拔腿就去撵他,奈何她身子笨重走不快,从后面紧着唤他他也不应,不一会听见了车子发动声,她追出门一看,已经没了人影。锦缡正着急,忽然听见了军靴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她寻声望着,瞥见门楼里下来两个人,竟然是被勒令停职了的张乔和刘伟业。锦缡忙问他俩:“你们怎么来了?”张乔立正站好,刘伟业挠着头说:“虽是停了职,我们两个也想回来守着,以备司令不时之需。”锦缡一听这话心里有了着落,也从心底生出一股热流:“那正好,你们带一队人去把季嘉瑞给我带回来。记住,要保证他安全。”“是!”两人敬一礼下去调兵,锦缡在他们身后喊了一句“谢谢!”两人的背影僵了片刻,继续走起来。锦缡还在门口立着,遥遥看见可儿跑过来。可儿跑得急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姐……表少爷是不是……去……找……”锦缡明白她的意思,点头说是,一边拿着帕子给她擦额角的汗。可儿摆着手躲开些:“太太说怕出事,让小姐赶快过去看看。”“没事的,张副官和刘副官已经带人去了。”锦缡拉起她的手要往院子里走,可儿却没动,面上既为难又着急,欲言又止的。锦缡也站定了,只看着她。可儿终是撑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姐……这些天我都瞒着你的……可是太太也是这么个意思,小姐……”锦缡边给她擦泪边帮她顺着气:“母亲的意思不过是要我点头罢了。”可儿摇着头,哭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锦缡也不急,但是看她的样子,心里也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你还真以为有了身子便是头脑也变笨了?你且说来听听,看我知不知道。”“小姐……”可儿瞧着她的面色,小心翼翼地说:“郎家……是不会来提亲的……”说着,她哭得益发汹涌,满脸的委屈。锦缡一愣:“不提亲?那岂不是正好不用我嫁了。”“小姐!”可儿一把抱住她:“郎家是要我们去登门啊!”锦缡觉得是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小姐……郎家怎么能这样待你?明里没人敢可是小姐暗里受着多少闲言碎语?他们……还要这样羞辱……小姐以后在郎家可怎么能抬得起头?别人可怎么看……自古以来就没有这样的事……”可儿气愤得直跺脚,激动得不行。锦缡拉起可儿过去门楼里摇电话,叫武宁备车。先到了西城衙门,并没有见到嘉瑞的车子,锦缡又吩咐去郎家,郎家的门口仍是没有他的车子,更没有一点生出乱子的迹象。锦缡心里一凉,最后吩咐去西城外郎军大营司令部。果然,张乔和刘伟业带来的人都被围在外边进去不得,也无从得知里边的消息。两人急得团团转,看见了锦缡过来忙上前去迎,没等她问直接说道:“郎少帅本在教练场练兵,我们到的时候就见他出来了,单说对嘉瑞少爷放行,我们要去阻挡已经来不及了。”锦缡径直向前走着,守门的卫兵放下□□拦住锦缡,张乔和刘伟业过去拉住卫兵,锦缡趁着这空当走进去。没走几步又被一路兵挡住去路。锦缡理也不理直要往枪口上撞。挡着她的卫兵被她的气势震慑住,她前进一步对面的兵便后退一步,渐渐卫兵们绕成一圈将她包围在里边。锦缡见这架势干脆加快脚步。她厉声问那卫兵:“说!季少爷去了哪里?”那卫兵回头一望,锦缡顺着那方向看过去,心知也就是那个方位没错了。她一把夺下卫兵的枪照着他腹部猛敲一下,卫兵吃痛,她借机快步走过去。后面的卫兵没有再跟上来。锦缡一路行着,渐渐听到几声惨叫伴着浓重的呼喝,她心中一凛,再往前走去绕过一排矮房和一排槐树,果然看见空旷的教练场上两个身影打斗在一起。再远处还有两队跑步的士兵在喊着响亮的口号。起了风,教练场上扬起沙尘,锦缡掩着嘴巴咳嗽两声,走了过去。郎坤北远远瞧出是她,除了她还有谁有那个能耐闯进来他的军营呢!还闯得理直气壮趾高气扬的!郎坤北两把将季嘉瑞翻到在地,但是却没有停手的打算。锦缡不声不响地走着,看见了这一幕她的心都揪起来了。眼看着就要到了近前却因走得急不知怎的抻着了一下,腹中一痛。郎坤北多少是因为她的到来而分了神的,他再一回头时正好见锦缡双手捂着肚子弯下身去。郎坤北慌了,回身就往她这边赶。季嘉瑞吃了亏不肯罢休,他爬起身上前一脚踹到郎坤北膝弯上。郎坤北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踹得单膝跪在地上,他低骂了一声,连头都没回起身向锦缡跑过去。他步履间卷着沙尘,跑得风风火火的。两人不知在这场上打得有多激烈,郎坤北跑到锦缡身边的时候带过去一股子土灰,锦缡掩住口鼻直起身,坦然地看着他,仿佛刚刚那一阵痛苦并不曾发生过。郎坤北伸出去的手顿时停住,她竟敢装痛骗他?好啊!他懊恼地转回身二话没说扯过季嘉瑞一拳挥过去,嘉瑞侧身一躲两个人又打起来。锦缡看着郎坤北比之前更加打得发狠,嘉瑞哪里是他的对手?果然郎坤北又扫过去一腿把他踢翻在地,嘉瑞将吃进的一嘴泥土连着血水吐出来,面上青一块紫一块,西装皱巴巴的,领结也被扯烂。然而他在气势上不输郎坤北的,他是被气昏了头脑,恶向胆边生,什么都豁出去了。锦缡跑过去抱起嘉瑞,恨恨地看着郎坤北:“你也是个军人!白练了那一身的功夫合着专门是欺负人的!”郎坤北的嘴角也青了一块,可能是被嘉瑞出其不意给打的吧。他居高临下地俯视锦缡和嘉瑞两个:“你再装一次,再装一次我就放过他。”锦缡抽抽鼻子:“我哪里有在装……”季嘉瑞翻身起来推开锦缡:“这是我和他的账,迟早要算一算,你一边待着去莫误伤了你!”郎坤北又是一拳招呼过来。锦缡想也没想抬腿迎上去。郎坤北反手抓住她的脚推回去,锦缡踉跄着后退几步站稳。郎坤北回头高喊一声:“来人!送季少爷出去!”立时有一队兵过来不容分说地架起季嘉瑞朝外走。他气得破口大骂:“郎坤北你个畜生!你把她欺负成什么样了?!你要是再敢动她一下我季嘉瑞这辈子和你没完!畜生!你这个畜生……”锦缡听他声嘶力竭的叫骂声听得直揪心,而面前步步紧逼的郎坤北更是让她不由自主地后退。郎坤北甩掉沾满灰尘的上衣,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只穿着一件衬衫。但是他的身子是在冒着热气的,就像被怒火烧滚了的身子。他还觉得热似的,把衬衫下摆翻起来,一低头,就着衣裳使劲擦了一把脸上的汗。锦缡的视线往下滑着,看见了方方块块的腰腹,微微发红,也泛着热气呢。郎坤北的怒斥拉回了锦缡的心神。“昨天滑那一跤没摔疼你,现在还敢和我动手,锦缡,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你派人跟踪我?”锦缡仍小步后退着躲过他欺近的身子,手紧紧抓着大氅,上边的薰貂毛都被她抓下来了一撮。郎坤北看着眼前的她,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大眼睛露在外面,就是那双眼睛,对着他的时候从来都只会流露出两种神色,要么是警惕与提防,要么是探寻与审视。他平静而坚决地说:“我得护住自己的孩子,不是么?”锦缡一听这话立时激动起来:“你还认他,你还好意思认他!你能不能别尽做这样不要脸的事?孩子是你的,丢出去的脸却是我的!是我锦家的!”郎坤北的拳头捏地直响,骨节处泛起青白色。面上也在极度地隐忍着。锦缡的眼泪一下子就淌了下来:“你要打我……那便尽管来打!”锦缡话音没落就被他打横抱起来,一路抱进了他的办公室。锦缡打量着这间办公室,与她的是颇不同的。相比之下她那一间少了不少人气儿,她没事的时候几乎从不去营里。锦缡抹一把眼泪,头上仍扣着大氅上的帽子,一圈暖融融的银狐毛遮去了大半边的脸。郎坤北两指揪住她尖尖的帽尖往下一扯,把她的帽子扯下去了。锦缡蹙着眉把脸转向另一边。他捏着她的下巴迫她转回来,将她的脸左翻翻右看看,锦缡水汪汪的眼睛也不住地喷着火苗子。她看着他的火是一点点消了,消得莫名其妙,而这股火却莫名其妙地转移到了她身上,她掰开郎坤北的手要走,他不放她,拉着她走到他的座椅旁,锦缡以为他是要让她坐的,没成想他自己却一屁股坐上去,动手解起了她大氅的扣子。锦缡惊得双手环抱在身前:“你干嘛?”郎坤北嗤笑一声继续解着。“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跟只花猫似的,一边长了几根胡子,我可没兴趣跟你干些什么。”他把她的大氅脱下来放在办公桌上,锦缡的脸憋得通红,死死盯着他。委屈,又不可抑制地涌上来:“你还好意思说……我挨打了,我娘打我,我爹不理我,你就乐了……”郎坤北没理她。大氅里面是一身琥珀色的褂裙,褂裙里面还有一层夹袄。他办公室里火盆生得旺,锦缡倒不觉得冷。郎坤北双腿分开,微微弓着肩背正好能平视她的腹部,他将她又拉近些。郎坤北的睫毛微微忽闪着,鬓间还有汗意,发上晶莹闪亮的,十分专注而仔细地隔着衣服望着拢起的浑圆。锦缡则只管低头看着他,泪珠子噼里啪啦的,有的落在他头顶,他抬手来给她抹一把。他的手有些粗糙,手劲也大,锦缡的脸很痛。然而锦缡看着他,看着看着怒气竟也凭空消了,也嗤笑了一声。郎坤北头也不抬地说:“哭也是你笑也是你,麻烦!”锦缡没忍住笑,咬着唇把脸转向一边,语气轻飘飘的:“就像你能看见似的。”郎坤北愣了几秒,低笑一声:“那还不容易。”锦缡怔怔的,直到肚子上传来一点温热才发现他的手不知何时滑进了小褂里边,不紧不慢地探索着。同样粗糙的手掌,怎么放在她脸上就那么用劲,放到肚皮上就这么温柔呢?不知道过了多久,郎坤北不甘心地又将耳朵贴上去,仔细地听着。锦缡清清嗓子,他很紧张地说:“别出声。”锦缡就真的没再出声。好半晌,郎坤北皱着眉抬起头:“怎么没有动静?”锦缡这么长时间没捞着歇息,腰酸腿痛的,她揉揉后腰,从他的腿间挤出去取过大氅穿上。大氅十分厚重,她穿得也颇费力,现在想一想也不知道刚才是怎样抬起腿去接他那一拳的。“要是他总有动静我就遭殃了。不过他每天都会动一动的,告诉我他很好,很健康。”她说得无意,郎坤北听着却是心里一动。他起身帮她套上袖子,然后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从上往下一颗颗地扣纽子,最后看定了她的脸。锦缡系完扣子也抬头看他。郎坤北默一会,说:“那我们说好了,明日我去提亲,尽快办完婚礼。”锦缡的眼色黯淡下去,垂下头,轻轻地吐出一个字眼。锦缡带回这样的消息无疑是最能令季逸云开心的,连带着她的病也见了好转。第二日郎家来提亲的时候季逸云亲自作陪。说是提亲然也是一齐定了亲,日子也定了。郎元山夫妇、郎坤北还有被请做大媒的邱君正一道前来,直接带来了系着红稠花的十几大箱聘礼。然这些都是可儿同锦缡说的,她并没有过前厅去。可儿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的,怀了孕的妇人要适当地锻炼,这样在生产的时候才能轻松些。锦缡也还听可儿说,可不能让肚子里这颗球长得太大,不然生产的时候是要有危险的。可是娘却说,她的肚子要比同月份的人大一些的,这孩子定然也不小。锦缡心有戚戚。她便不再整日间地缩在榻子上,经常来回走一走遛一遛的。这会正在阁楼上晃着,就瞟见郎坤北伴着阮月华进了鲤居。她忙唤来可儿一道下楼去迎接。她拖带着益发行动不便的身子着急忙慌地出来相迎,看样子是一点不敢怠慢的,阮月华的面上和缓许多,她远远地问锦缡:“身子不便还出来干什么?你可注意点脚下,再不能走路这么急躁的。”锦缡脸一红,走得慢了下来。郎坤北到她身边的时候揽了一把她的腰,锦缡忙去看阮月华,幸亏没有被她看见的。锦缡一把拍下了郎坤北的手,然后听着头顶上响起两声低笑,像是在笑话她的局促。可儿端来茶水,她接过来亲自奉给阮月华,唤她“伯母请用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