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的声音里含着笑意:“都这些天了,我的好孩子可别生气了。整天闷闷的再气出个好歹来。明儿是四月十八,我和你娘每场庙会都落不下的,你回来了,我们许的愿也灵验了,该去庙上还愿了。你也跟着我们一道去吧,逛逛庙会吹吹风,再去黄河边上走一圈,保管气就消了。”
“好!”
老太君满意地笑:“气消了,可就不能再给人家吃闭门羹了。郎家小二再来看你你要是避而不见的话我们可就给他放行,叫他入内宅去找你了!有什么话总得说开了不是?”
锦缡刚高昂起来的兴致,一瞬间蔫了下去。
四月十八这一日天气甚好,并没有起风沙,阳光也正好,暖洋洋的很是惬意。
车子自锦宅往东行了五十里,一路出了城直奔月牙湾。月牙湾在黄河东边,而月牙湾寺庙就坐落在黄河的西岸。
寺庙门口移栽的两株槐树还没有长成。清一色的红墙红木,红漆墙皮像镜面似的反着光。就连青石板的路面都是平整而崭新,不像锦宅门前的那一溜,终年风吹雨打,岁月的脚步已经踏得那些石板痕迹斑斑了。锦缡拾级而上,抚过寺庙的一砖一石,心里就突然不是滋味。
她也知道,锦宅新辟出来一个院子,就在奶奶的芙蓉堂旁边,也是专门供养菩萨的佛堂。奶奶做了一辈子虔诚的佛教信徒,然而母亲,却是在两年前才入了佛门的。她如何不知道,这些都是因为她。
今日来逛庙会的人很多,锦家跟来的卫兵也多,锦缡和老太君、季逸云等人在一群卫兵的簇拥下蹬上了石阶进了山门,一路行来惹了不少人围观。
季逸云拉着锦缡在山门的观音菩萨前跪下了,一同拜了三拜。“一会我与你奶奶要敬香还愿,你先进去随便走一走吧,或是求个签或是许个愿,但是不许走远,我要带你见一见主持大师的。”
锦缡刚答应着往里边走去,就又被季逸云叫住了:“等等……签还是不要求了。”
锦缡问她:“娘还记得我十岁那年,您给我卜的那道卦吧?”
老太君已经在叫季逸云了,她有些急:“总之你别乱求签就是了,那些未知的事本也不该提前知道,何苦老是膈应着自己。”
锦缡自然不是个规规矩矩听话的女孩。她很认真很努力地用两只胳膊肘夹着那黑黢黢的榆木签桶,然后十足费力地摇晃着。晃了半晌,终于听见了哗啦的声响,她睁眼一看,竹签撒了一地。
一边的可儿实在看不下去了,她帮锦缡把竹签捡起来放进签筒里头,满面囧色地嘀咕着:“小姐,别人都看你呢,他们还带笑话人的……太太不是不让小姐来求签么?万一要是再跟那年太太卜出来的卦一样该多不吉利!”
锦缡闭上了眼睛,十分虔诚地继续抖着手肘晃着签筒。可儿在旁边一惊一乍的:“哎呀小姐,这手要是再伤了可怎么办?”
锦缡又把竹签摇得洒满一地。她嗔着可儿:“聒噪的小家雀儿,这两年我不在家看着你,你就被彤玉给带坏了。”
眼看着母亲那边要结束了,她索性也不摇了,看准了一只竹签,要可儿直接从桶里抽了一支出来。
老僧把竹签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拿着放大镜仔细看着竹签。老僧一缕花白的胡子,略凸鼓浑浊的眼睛望锦缡面上看一眼,又调转了竹签按在自己手下。他沉吟了片刻,问她:“施主是问什么?”
锦缡说:“仕途。”
老僧说:“看不出仕途。”
锦缡又问:“那能看得出什么?若是问……姻缘呢?”
“也看不出姻缘。”
可儿本来是站在门口给锦缡放风的,她叫可儿掏了钱,抬腿就要走。锦缡刚转了身却听见老僧说:“此乃下下签。”
锦缡回身问他:“还请大师指点!”
老僧微微合上眼,摇了摇头,却是什么也不肯说了。
锦缡的眼角猛地一跳。她道了谢,匆匆走了。走出了挺远,锦缡才同可儿说:“这事不能叫奶奶和娘知道。”
“我知道的小姐,小姐怎么能不相信我呢,从小到大这些年我都没出卖过小姐的,就算太太威逼我,老夫人利诱我,我都没有叛变的!”
锦缡突然笑出来:“那奕奕花言巧语地哄你呢?傻孩子,人家一绕圈子套你的话你就上当了。”
可儿立时敏感起来:“再也不会了小姐!我再也不会被表小姐骗去了!这两年老太君都夸我变聪明了呢……”
“好好,你最聪明了……”
老太君等她等得久了,大老远地就朝着锦缡摆手:“我的小公主这是做什么去了?让你娘好找!”
锦缡有些恍惚:“没做什么。我们这就要回去了么奶奶?”
“着什么急,还要去山下的黄河边上呢。”老太君拉一拉锦缡搀着她的手,往她的脸上一瞧:“这是没睡醒?怎么到这儿迷瞪来了。”
老太君和锦缡在罗汉殿门前等着,不一会就见着季逸云和一位身着红色袈裟的年迈僧人从地藏殿那边过来了。那便是这月牙湾寺的方丈主持,他身后还跟了两个穿着青色僧袍的小沙弥。
季逸云瞧见了自己的女儿,主持也看见了那个吊着双手的女孩。他放缓了脚步,笑问季逸云:“居士夙愿,可达成了?”
季逸云点头,又摇头。眉间笼着的薄淡愁绪似乎永远不会消退。“夙愿……夙愿也是会变的,之前的两年我唯一的夙愿便是她能平安归来。而现在她回来了,这夙愿也就变了。弟子想请大师开导开导她……大师参悟佛理,拥有大智慧。若是弟子的女儿能得大师点拨,肯放下心中执念,弟子也算是能安了心。”
主持方丈了然一笑,摇头道:“那在居士看来,老衲能否让居士放下心中如此这般的执念呢?居士只看到了他人执念却看不到自身执念,其不知居士一念偏执两年,如此下去,更是将要偏执一生了。”
季逸云的脑子突然就有了一瞬间的空白,反而心思更加郁结了。
方丈双手合十俯首念了一句佛号:“居士好悟性,贫僧只一句话便使居士顿悟。但是居士自问,顿悟了便能放下么?居士如此,他人亦是如此。阿弥陀佛,居士请回吧,贫僧送到此处便不再前行了。”
老太君见儿媳回来了便问她:“在房檐底下站那么半晌不过来,嘴里可是在念叨着什么呢?”
季逸云却突然说:“我在纳闷呢,我让缡儿去许愿,不知道她许了个什么愿望许那么久?”
锦缡晃晃脖子,眼珠子转两转,胡诌道:“当然是希望奶奶、爹爹和娘都身体康健,少些烦恼……”
“瞧这小崽子又瞎掰上了。自小就是这脾气,唬人的时候总是眼珠子乱转,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她自个还不知道呢!”
锦缡挑挑眉:“都说许了愿望不能说的,要不然就失灵了。”
“谁说的?我活了这七十多年可还没听说过有这事。还不从实招来,人家是许愿,你是诅咒人去了吧?”
季逸云自是明白老太君的话里话,她也说:“我看背不住,瞧这些天把她气的,咱们家都要出个炸药桶了。”
锦缡面上笑得僵硬:“就他也值得我在佛前一提?娘和奶奶快别在这佛门净地提他了,看再冒犯了神灵!”
锦缡提着两只胳膊在石阶上走走跳跳的,已经落下了老太君和季逸云一段路。季逸云嫌她没样子,皱了眉,刚要扬声唤住她。季逸云的嘴张了一半,突然转过头来看老太君,满脸的讶异。
老太君憋着笑,忙又问锦缡:“我们可没说你诅咒谁去了。那你也说来给奶奶听听,到底是哪个没深浅的把我的宝贝孙女气成这样?好孩子只管跟奶奶说,奶奶打他!”
锦缡一听老太君这话顿时来了精神:“奶奶也无需说这般的话来哄我,打小我就知道甭管他如何过分,但凡他做出来的事全都是对的。甭管我受了多大委屈,我永远都是那个活该倒霉的,受了欺负还得跟着家里人一道跟他面前道谢去。”
老太君和季逸云听得一愣一愣的,两人对视一眼,老太君问锦缡:“说够了?心里痛快了?”
锦缡摇头:“不想提他,没劲。”
老太君笑起来,她朝锦缡后边看去,扬声问道:“二郎,是你啊,你什么时候到的呀?”
锦缡本来多多少少也是有些察觉的,她的后背在冒着凉风。锦缡看着身后边倚着槐树站着的男人,又转头看了自己的奶奶和娘亲,她脸一扭,一阵风似的跑下了石阶下山去了。
季逸云脸一拉,扬声喊住锦缡:“没个规矩了,你给我站住!”
锦缡下台阶的脚步一顿,她跑得急冲力大,身子晃了几晃勉强站稳。
老太君看得心惊肉跳:“哎呦喂,这要是把缡儿摔了可如何是好?你下山便下山喽,仔细脚下,慢一点走,没人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