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后倾去,长孙无忌眼疾手快探手扶住,待她站稳了,才松开手欠身道:“得罪。”
穆清如梦初醒,一手拨开挡在她与杜如晦之间的人,抖着手去探他的脉搏,初听之下虽走脉低弱,却并无凶险,这才略宽纾了下来。阿柳已吩咐了人去请医士过府,杜齐召来四名健仆,抬起胡椅往内院正屋里送。
“还未曾谢过齐国公,却不知拙夫他……”穆清低头抹了抹眼底惶急中激出的些许泪水,转身向长孙无忌道谢询问。
“杜兄上山前便抱恙在身,山道险恶,自是受不住,本以为好歹能撑至祀山典仪过后回京。不成想,不成想他在典仪上当众喷出一口鲜血来,把人都唬住了。所幸典仪已近尾声,这便连夜将杜兄送回长安来。”长孙无忌急匆匆地拱手,“既人已送至府上,在下还须入宫覆命去,便不久留了。改日再来望探杜兄。”
转眼望见穆清身后的贺楼夫人,又扫视过低案上的那方木盘,目光在白玉度牒和瓷瓶子上滞了滞,闷声向穆清道:“现下杜兄抱恙,顾夫人倘若有甚么为难处,只管来寻我。”
那贺楼夫人气焰再盛,也不过是长公主府的一名**母,长孙无忌眼下虽无实权,终究是皇后的兄长,炙手可热,莫说是一名得势的**母,便是长庆长公主,也越不过他的劲头去。再者,长公主尚未嫁进门,这蔡国公竟病成这个光景,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可期了,还得回长公主府从长计议的好。当下她讪讪一笑,使了眼色令侍婢收了案上的木盘,移步至穆清跟前,“既府中有事,老身便不好再叨扰了,在此辞过顾娘子。”说罢扬长而去。
穆清也不愿同她多说一句。只命阿柳代她将长孙无忌好好地送出去,自己提裙一路跑进内院,一壁思忖着要不要密召赵苍来瞧瞧,又恐消息已传至宫中。圣上难免要遣御医来瞧,介时若遇上了,只怕不妥。
转念间已进到正屋内,撩开厚重的帷幔,左右诸人皆已退散。只留了一名婢子在添炭。穆清坐下平了平心气,细细地又诊了一回脉,确准目下并无险急,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打发了婢子出去,自己在他身边守着。
杜如晦已被移至一张半榻上,面色枯黄无光,隐隐还泛着青,阖着的双目凹陷入眶,紧闭的嘴唇因太过干燥微有些翘皮。穆清起身倒了一盏温茶。以丝帕子沾了些茶水,轻轻地擦拭过他黯淡的嘴唇。放下茶盏见他身上仍着了官袍,胸口残血触目,她不由皱了皱眉,伸手去摘下他的金袋金符,再卸下他腰间的蹀躞带,替他换下衣袍。
忽然一件圆润凉手的物件触碰到她的手背,穆清低头一看,原是只小瓷瓶,她亲见过赵苍将它交予杜齐。她摘下瓷瓶轻晃了两下。尚有三两丸药在内。依着赵苍的性子,若是配了甚么令他自己得意的方子,必是要拿来予她说道说道,可这丸药竟从未过过她的手。
穆清心头一颤。急忙拔开瓶塞,倒出一枚在手心中托着看,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来。她放下瓶子,腾出另一只手,抠掰开丸药,凑到鼻尖下嗅了嗅。心中如鼓槌急擂,又倒出一枚来,掰开了细嗅,霎时脸色发白。她的视线缓缓移至杜如晦的脸上,望着他清癯凹陷的面颊,难看至极的脸色,眼泪不由连线珠似地滑落。
“娘子,宫里遣了御医过来瞧,正在前厅候着。”外头有人回禀。她慌忙抹了两把眼泪,收起丸药和小瓷瓶,稳了稳声音道:“快些请进来罢。”
御医在内室诊看了足有半个时辰,脉是号了又号,脸色是观了再观,又掏出一本小册,细细密密地记录了好半晌,临到最后,才颇为踌躇地向穆清道:“请顾夫人外边说话。”
“蔡国公的病势已不是一两日了罢,在下瞧着怎么也有半年之久了。依在下之见……”御医低下头,连“唉”了数声,神情为难不知该如何往下讲,穆清也不敢问,僵持了许久,那御医终究是重重一叹,“在下无能,蔡国公这病,已非是药石可解的了。还望,还望顾夫人心中早有准备。”
穆清睁大眼睛看着那御医,仿若没有听懂他的话。御医无奈地摇摇头,只求速抽身,便拱手揖道:“出宫前圣人嘱咐再三,眼下既已诊过,在下也不好多耽搁,先回宫覆命去了,顾夫人好生照料蔡国公,不送。”说着便朝同来的内监挥了挥手,示意他抱上医笥,一同离去。
约莫那御医差不多走出府门,穆清猛地回身冲出门外,正要唤人备马,亲去找赵苍问个明白,恰遇着阿柳从外头进来,远远地便向她招手,“七娘,七娘,外头的医士也不敢胡乱请了来看,我命人悄悄地往东市安顺堂去了一遭,接了赵医士过来,大约过一会子便能到。”
穆清垂下手,慢慢收回脚步,返身要回屋里,走到屋门前,又想起甚么来,放下半打起的帘子,“快去,让阿达再带两个力壮的去,赵苍若是不肯来,绑也要将人给我绑来。”
阿柳不敢犹豫,忙应了声去唤阿达。
“你怨他作甚么。”屋内传来低沉无力的声音,仿佛还带着几分笑意,穆清只觉是自己听差了,紧着挑帘进屋。
杜如晦不知甚么时候醒转过来,正半倚在榻上,含笑望着她快步走来。“几时醒的,怎也不叫我?”穆清倒过一盏热茶递到他手上,快手快脚地将堆在一旁带了血了外袍卷成一团,塞至边角。
“早醒了,方才那御医来时便醒了,不过是想让他向圣人回禀时说得严重些,才有意佯装昏睡不醒。”杜如晦向她伸过手,拉着她在榻边坐下。“穆清,你莫要怨赵苍,这事原是我的主意,起初他也是不肯的,是我执意如此,他无从违逆,才应下了。”
“这药……”穆清从怀中取出那只小瓶。托举到眼前,“你如实告诉我,你与赵苍究竟在作些甚么。你若再瞒我,我便依样配制了。同你一道吃。”
“正是时候也该令你知道了。”杜如晦仰躺在半榻上,有意使得自己口吻听起来轻描淡写。“事起今岁寒食日,圣人命我迎娶长庆长公主,你大约也早已知晓。这桩婚事明着是赐我泼天的尊荣,暗着是要扶稳李氏在朝的权势。以掣肘外戚,我若不应,只怕难保你平安至今,圣人的心肠手段咱们都深谙。倘或我应了,以那长庆长公主的跋扈骄横,入府后受我冷待,想来亦不会容你。我不能眼瞧着你因我受损,更不会贪恋权贵弃你于不顾,进退不得,惟有我不在这世间了。方是两全。”
穆清手中的瓷瓶“当啷”一声落地,腿膝僵直不能自抑,一下跪倒在他的半榻前,颤抖着嗓音哀泣道:“所以你便命赵苍制了这药,慢慢戕害了自己么?所以你索性甚么也不同我说,竟打算独自一人就这样去了么?你还称道不会弃我于不顾……原是你自己应的我,要我好好地随着你……而今偏要我独存于世,我又有甚么意趣……”
再往下的话,已随着她的哭泣模糊,她伏在半榻边断断续续地几乎接不上气来。干脆也不说甚么了,只纵了性子放声痛哭,末了从喉咙里发出裂帛一般的哀嘶,“我与你同去!”
杜如晦缓缓俯下身。握紧她因哭泣微微颤栗的双手,只觉一片冰凉,她的嗓音本就弱些,平素连话说多了几句亦会隐隐发沙,此刻已然嘶哑,一声声落在杜如晦的心头。犹如刀刻,一面忍着心痛一面更加了几分坚定。
阿柳立在正屋门口,听着里头这一场凄凄号哭,束手无策地滞在门前,跟着也落了泪。她身边的赵苍重重一叹,沉声道:“还不至如此,你且去,我同她说去。”说着也不叩门,径直推门而入,“七娘!你若再惹蔡国公动忧肠,怕是连我亦无力回天。”
……
整个年节,永兴坊中的御医便不曾断过,每日轮着班地往蔡国公府上请脉调治。永兴坊的坊门自此便一直留了一个角门,方便夜间受遣来问诊的御医出入。
年后兵部邸抄送至府上,杜如晦连夜抱病赶进宫中,禀报李靖率军征讨东突厥的战况,去了不过一个多时辰,便教宫中车辇又送了回来,竟是在殿上因气力不支昏仆了过去。府内上下连带整个太医署好一通忙乱。
太医署令、太医丞、医监各来了一名,医士轮番地来,前一名才出了永兴坊,后一名接踵就入了坊,跟着一同来的禁咒师,穆清却不许他们进去,都被阿柳请去前厅吃茶静候。至夜,又留了一名医士值夜。太医丞临走前愁眉不展地向穆清道:“蔡国公乃国之肱骨,圣人为了蔡国公的疾患,险些将太医署掀翻了,直下了死命,倘若医不好国公,我等只怕也不得活命了。可终究是我等技拙……实在是对不住国公,对不住夫人。”
“太医丞莫自责,这些日子,拙夫病体沉疴,我也想明白了,人各有命,生死富贵全不在人,早已定下的命数,又如何能怨太医署的各位。倘若,倘若果真是回天乏术,我自会在圣人跟前禀明了。”穆清将太医丞送至二门,低哑着嗓子,劝慰他且放宽心。
送走太医丞,阿柳已领了留夜的医士往偏院去歇息,杜齐带着大斗篷遮身的赵苍穿过黝黑狭窄的夹弄,疾步从后头角门悄无声息地进入府中。
“病势已日益沉重,今日太医署的人诊后定会向圣上回禀,再捱上三五日,待圣人确信无疑了,撤走御医后,便可换药调养。”赵苍放下杜如晦的手腕,虽说是腊月里,他额头上仍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他随手抹了一把,向穆清道:“蔡国公端的是胆大,此举实在太过凶险,远甚当年圣人尚是秦王时,为速治疟疾下的猛药,幸而蔡国公底子尚壮,竟能熬持至今。”
穆清赶忙加了一领毛氅在他后背。“哪里就有赵医士说得那般骇人了。”杜如晦淡然一笑,自半榻上支撑起身,转向穆清,“方才还见阿柳在,尚未来得及告知她阿延的消息,转眼便不见她。”
穆清赶忙在他身后加了一领毛氅,“阿延如何?”
“他此去首战告捷,单身匹马挑了颉利可汗帐前的狼头大旗,斩杀颉利麾下的一名战将。圣人大悦,也不知甚么人向圣人进言,说阿延的拳脚功夫自小受教于英华,圣人也不等他们班师回朝,当殿便晋赏他为仁勇校尉,正九品的衔。”杜如晦拍着她的手背笑道:“一会儿你去知会阿柳阿达,好教他们高兴高兴。再,得空还了阿达的籍,如今阿延也是官身了,总不好使他仍旧在奴籍里。”
这几句话说得他极累,说到后头几乎带喘。赵苍听得“英华”时,面色忽然一动,到底不敢向杜如晦造次,只怒瞪了穆清一眼,“照你这般照料他,我便是华佗再世也无法了。又有甚么紧要的话非得即刻说了,还不快让他躺下安歇。”
穆清醒悟过来,扶着杜如晦就要他躺下,杜如晦握着她的手,沉沉地说道,“义成公主自戕于李将军槊下。她……自投阵前,只高喊了一句‘大隋负我,大唐欺我’,便迎上李将军的长槊,拦救不及……”
穆清猛然顿住,停滞了拿毛氅的手,隔了片刻才回复了动作,“今时今日,旁人生死皆与我不相干,我只管你如何。”
赵苍又催促了一遍,穆清照料着杜如晦安寝,亲自送他自原路出府。回来时却见四郎独自一人坐在游廊边的长椅上等她,见她过来,从长椅上站起,犹豫了一息,小心翼翼地问:“阿母,阿爹的病几时会好?”
穆清习惯地想抚他的脑袋,忽然发觉不知何时他已长高许多,已过她肩膀,她的手只得落在他的肩上,“你阿爹他,不过是一时身子不爽利,调养一阵自会好的。四郎好生习学,待阿爹好了……”
“阿母不必瞒我,四郎而今又不是不晓事的小儿,阿爹若真只是一时不爽利,咱们家怎会每日不断有御医进出?阿兄们上回回来时说,说阿爹只怕是……四郎不信,必要听阿母亲口说予我听。”四郎肃板着脸,昏暗的灯火照出他面上与年纪不相当的冷静,那神情同杜如晦极似。
穆清胸口一胀,险些又落下泪来,一手搂了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只任由他们说嘴去,莫与他们辩。阿母说你阿爹能好,他便一定会无事。四郎已经这般大了,定是能体谅阿母,接后的日子,家中大约是不得安稳了,四郎若懂事,便安分守己地顾好自己,莫再教阿母更添操劳,可好?”
四郎一动不动地由得穆清搂住他的肩膀,过了许久才用力点了点头,“四郎省得。”
穆清微微一笑,放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阿母知晓四郎最是懂事。天晚了,快回去睡罢,不能误了明日的早课。”
四郎向她躬身行礼道了安,走了几步,转身又唤住她:“阿母,阿母再等等,待四郎再大点,所有的事便交由四郎来担当,再不教阿母受半分劳累。”
穆清笑了起来,“阿母等着。”挥手让他赶紧回去歇息,待他少年初成的背影没入黑暗中后,她脸上的笑仍在,却无端地落下一颗泪珠子来。都让她再等等,杜如晦让她再等等的话犹在耳,又乍然听到儿子亦如是说。
她伸出手,腊月末的寒冷依旧刺骨,按说年节后就该要盼春风临世了,只是这钻肉剜骨的寒气中,怎么也触不到半分半毫的暖意。贞观四年的春天大约会来得很迟很迟。(未完待续。)
PS:终于要写到结局,心里忽然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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