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被拥着在马上颠簸了小半个时辰,无尽的黑沉中已略略地显出些树丛土坡的轮廓来,如一只只形态鬼魅的,蹲守路边伺机而动的异兽,穆清心底的悲凉一丝一丝的往上漫,旧年在余杭时的琐碎总似饶人的蚊蝇一般在耳边眼前飞舞,挥散不去。
“咱们这是往何处去?”待那年七夕捉喜子斗巧,她的空喜子盒遭了顾二娘好一通嘲弄的形景凭空在脑海中晃动时,穆清便决定想些旁的,决计不能令自己的脑袋空闲下来,于是她左右四顾一番后,终是发现他们并未在来时的路上。
杜如晦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际,“怎不歇一觉?将五更了。”
穆清在他胸前摇摇头,“总没个睡意。咱们怎不按原路回城?”前头远远地从黑暗中显出一个望楼模样的大黑影来。她猜着大约是换了回城的道,夜色浓黑中她不曾认出。
话音刚落,那大黑影处断断续续地传来“隆隆”的鼓声。杜如晦低头道:“开城门了。你我这满身满脸夜行的样子,怎敢大张旗鼓地自紧挨着皇城的芳林门内进城,自是要行偏些路,绕过龙首渠,往通化门进城。”
穆清闭了口不再言语,又疾驰了一阵,果然入了城,通化门内的大道平日走动的人少些,此时虽城门大开,却也不见人来往,马蹄踏在整块大石磨平的道上,发出清冷的“踢踢哒哒”声,还伴着些些许悠长的回声。
“那杜淹……就这么算了么?”沉默了长长的一段,穆清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等了好半晌,头顶才传来低哑沉峻的回答,“自是不能算了。眼下仍有个王世充,该当以他头颅为皿,在长兄坟前酒祭。”
“秦王亲口作了不杀的诺,你这是……”穆清大吃一惊,忍不住扭头去看他的脸。
却见他的脸庞暗沉得似要同周遭的漆黑融到一处,透亮的眼眸中明灭不定的寒意,亦与这初春黎明前的温度相仿,同样的沁人骨髓。“秦王许诺不杀,旁人却并未向他作过甚么诺,如今秦王固然是一言九鼎,却也截不住王世充那样多的仇家。”
又隔了半刻,穆清几乎觉着他不会再开口了时,他忽然问道:“贺遂兆可有甚么物件交予你?”
穆清愣了一息,脑中忽地忆起,“有,有!去岁你随军出征那日,送了你们之后,转脸便去取了回来,妥妥帖帖地藏着呢,足有一年了,我倒差点子忘了……”她话未说完,便一下停住口,蓦然惊觉,“就在这几日了么?”
杜如晦却未答她,只拣了几件旁的事说起,“这几日,你且在家守着,约束了大郎二郎,不教他们出去跑,四郎和阿延还小,倒不打紧。家中仆婢亦要好生束一束,采买置办的事先交付予阿达和阿柳,其余皆不许随意出门,闭坊时分大门便下钥落锁。”
穆清凝息默记了一遍,又想起甚么来,“崇化坊那边……”
“你的眼力果然不错。”杜如晦无声地笑了笑,“胡大郎确是个得力的,教予他的事都不曾出岔子,避着耳目将那些佐证收拾得滴水不漏。他一家,我已着人悄悄送出去了,如今我亦不知他一家落脚何处,旁人更是无从知晓,你放心便是。”
说话间,已到了永安坊内最为内敛伏低的宅子前,天光已是大亮。内院深处传来声声读书声,穆清因心潮尚不能安稳,先往内室去取了康三郎那处得的册子予杜如晦瞧过,仍是无丝毫倦意,故又踏着令她心气平和的念书声,往内院去。
原想着在孩子们念书的小院外略坐坐,听一阵子,也好自在些。行至半途,只见授课的先生同家中一名小厮急匆匆地从草木掩盖的小径内转出来,远远瞧见她,忙向她拱手作礼,“夫人好早。在下家中忽起了桩急事,正要去向杜长史告个假,巧不过先遇上夫人了。家中繁琐,估摸着不过三五日便能收拾妥当,还请夫人应准。”
穆清微笑着点点头,暗忖这几日正是紧要关头,少个外人在倒也利索,于是欠身回了礼,“先生且去罢,孩子们的课业,我亦略通,盯个几日也无妨,先生安心将家中的事打理了,莫要急切,左右隔着不远,有事打发人来传个话便好。”
那先生俯身作揖,谢了又谢,方才急急去了。
小院内的读书声渐弱下去,很快便听不到动静,穆清轻轻蹙眉摇了摇头,抬步转入通进小院的幽径。才刚进院,便听得杜荷含冤带屈的半句话随晨风而至。“……他们只管嗤笑,说我原是杜陵的嫡孙,再不济也有个好门楣,而今倒好,过继成了个从五品官的子嗣,将来处处矮人一头。”
“父亲那样的功业,按说早该封了国公,如今只得了个从五品上的官衔,确是好没意思。我在外头听闻母亲同秦王妃关系匪浅,早两年辅佐帮衬得她左右不离。还有英华姨母,战功卓然,反倒不如那些平庸附和之辈了。要我说,父亲母亲太懦弱,明摆着的荣耀,伸手便能得,却不知去争要。”这是杜构的声音。
“喂,小胡人!”杜荷轻蔑地呼喝一声,“你生在这府里,呆的时日比咱们弟兄长些,你倒是说些府里的情形予我们知。”
顿了好长一息,方听见拂耽延泛泛地答道:“姨母说过,让咱们念好自己的书,阿延不曾想过这些。”
杜构吃吃地笑起,“也是,你一个家生子,荣华爵位与你皆无关,想也是无用,好好地熬练筋骨,日后我赏你个护院头领,如何?”
穆清只觉血气逆行,一腔子的热血直往头顶冲,站在门口深吸了好几口起,方能镇定地推门而入。屋内的杜构与杜荷见她进来,皆是一愣,面色有些讪讪,杜荷年纪小些,心虚地偏开目光去,不敢去望穆清。
“阿延,去前院寻你英华姨母练拳脚去。”穆清尽量把稳情绪,和颜悦色地将拂耽延支走。拂耽延从座中立起,想起先生平素所授,端端地向穆清一揖,默然走出屋子。
穆清扫看了两眼屋中低头端坐着的弟兄两人,张了张口,话未出,心底里先牵出一串叹息,这两个孩子,不论过去如何,如今毕竟是杜如晦的嫡子,或该由他亲自教养一番。当下她并不多计较,强压下已燃至胸口的怒火,只略加了几句责备,暗自盘算着待眼前的事有个了结,再同他细细商议。
临走又觉不放心,再三丢下话,“近日莫要出去逛,只在院中用功,要甚么便同我说,切莫擅自出府,可都听明白了?今日之事,我且不理论,倘再犯了你们父亲的忌讳,莫要怨我不回护。”说着又特意转向杜构,“你身为长兄,如今已有一十四岁,该知些事理了,谨言慎行的道理自不必我多说,平素里也要多约束着弟弟们一些,莫教他们四处浑说胡闹,少令你们父亲添忧才是。”
两人自知有愧,岂有敢不应的,连声不迭地应下,憋着满腹的不服,恭敬地将穆清送出小院。
……
距长安城二百里外,雍州郊野的一座荒弃宅子内,甫定下心神不久的王世充,正透过歪斜断裂的窗棂瞧着中天的明月,清辉铺满了他的心室,令他的自心底里平缓地舒了口气:这秦王瞧着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倒果真能在御前拿出些主张来,几日前,将他一族一并流徙蜀地的谕令一下,看守的狱卒便忙不迭地动身,押送着他上路。
一路他尽力伏小配合,任是赶路赶得多急,他都不曾吐过一句怨话,并催促着妻妾族人紧着赶路,直到出了长安城,入了雍州,他遥遥地向长安城投望去,抚着自己的心口叹慰,可算是离了教他心惊肉跳了好一阵子的长安城,项上这颗脑袋算是保住了,蜀州又如何,三五年后且再论天下。
此刻他正对着望日的玉盘银月出神,心内将将油然而生了几丝踌躇满志,便听得破宅子外有人高声囔道:“大兴宫有恩旨至,罪人王世充,还不出来跪接?”
恩旨?王世充眉头一挑,这前脚才出了长安,后脚恩旨便急追了来,难不成是要将他召回另行他用?依照大兴宫内的那位圣人,招抚降将重行封赐,也不是三两遭了,眼下这情形莫非……
他忙掸了掸身上已辨识不出色泽的粗布袍子,向脑后拢了拢散落的一缕半白碎发,面上再自然不过地端起了习以为常的严肃,迈开大步从暗沉残旧的屋子内行至庭院中央。
一抹宽阔的身影从大门外跨入,借着被云彩遮去大半的圆月的余辉,王世充一眼瞥见进门那人手中端着一件长窄的物件,大约正是那道漏夜追来的恩旨。他忙撩开袍裾,在院中跪稳,候迎宣旨。
“定州刺史独孤修德,特来送一送王公。”蓦地,不曾听见脚步声,不大不小的说话声已在他脑袋正上方响起。独孤修德……这个姓氏,似乎曾与他有些瓜葛干系,一时却又不知独孤修德究竟为何人,方才只说有恩旨来宣,如今怎又说来相送?王世充脑中急速飞转了一两息。
“顺带着,也替杜陵杜家大公子来邀王公同行。”那自称定州刺史的声音再一次淡淡地在他头顶说道,提及杜家的大公子,王世充大惊失色地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去,他终是在他记忆中那长长一册浸染了血色的名录中,挑出了独孤机同杜茂行的名字来,如同名录中其他众多名字一样,皆殒命在他毫不在意的亲手杀戮中。
面前这定州刺史独孤修德,想必便是独孤机的子嗣,与杜茂行亦沾带着些牵扯,这是……来向他讨命来了?那人手中端捧的哪里是甚么恩旨,分明就是一柄泛着寒光的宽面刀。
王世充在醒过神来的瞬间便要扯开嗓子唤人,刚张了口,尚不及发出一丝声响,脖颈处便有一道极其寒冷锐利的冷风袭来,他跪于地下的双膝甚至不曾挪动一分一毫,整个身子便仆倒下来,触地前一颗头颅拖出一道长长的血印子,骨碌碌地滚到了一旁。
独孤修德从怀中抽出一方布帛,俯身将那头颅整个裹入布帛中,打成一个包袱,提着包袱转头便走,大步跨至门外,翻身上马,扬鞭疾驰。浓稠的血浆滴在地下成了一条血珠子连成的线,血珠子之间的间隔越来越大,待到黄土官道上时,再不大能见了。
独孤修德踏着这条延伸向长安城的官道,因持了信令一路并未受到盘查,第三日天微放亮时,终是在靠近杜陵的一座土坯山脚下勒住了马。山下坟茔众多,修葺得齐整端肃,显见是大户人家的族坟。
他提着包袱跳下马,前头有一人迎着深红的晨曦大步朝他走来,独孤修德凝目一望,忙拱手礼道:“杜长史,修德不辱使命,已将令兄祭器带到。”
“独孤兄辛劳。”沉稳的声音冲破裹着他的暗红微光,挺拔的身形晃动,躬下了腰,“杜克明替泉下的长兄谢过了。”
独孤修德慌忙上前架扶,“杜长史莫要说这话,王世充老贼何尝不是我独孤家的冤仇,修德的父兄叔伯皆亡于他的刀下,而今蒙杜长史谋策安排,得以手刃仇家,何等畅快,怎会有辛劳一说。”
因身处杜家的族坟中,独孤修德也不便多叙,朝杜如晦身后杜茂行的大墓微微一鞠,说了两句辞别的话,便自离去。
杜构杜荷默不作声地上前,簇拥着杜如晦,在墓前打开散发着浓重血腥气的包袱,摆置酒具祭果,随后又沉寂地上香跪拜。穆清瞥了一眼那颗惊恐疑惑仍清晰地布在脸上的头颅,又瞧瞧身侧好奇地睁大眼睛的四郎,悄悄向后挪开了两步跪拜行礼,旋即将四郎的小脑袋搂在自己怀中,免教他望见那可怖的一幕后惊惧。
过了良久,天光已全亮,杜如晦低沉的嗓音犹如还在暗夜中一般,“阿构,阿荷,好好地再拜过你们阿爹。今日仇怨既了,你们便该安心于学业,自此磨砥刻厉,端正为人,不教你们阿爹失望才是。”
“谨记父亲教诲。”杜构带着杜荷先向杜如晦施了一礼,再转向墓碑,跪地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发了一番宏愿。
杜如晦上前抬起脚,将墓前那颗头颅踢飞出老远,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也不知落到何处去了。
“阿爹在作甚么?”四郎的脑袋自穆清怀中拱出,歪头盯着杜如晦的背影望了望,忍不住问道。
穆清抬眼注视着她熟悉入骨的身形轮廓,揉了揉四郎的小脑袋,轻声道:“有脏物恐污了你叔父的坟头,你阿爹正清整着呢。”
四郎似懂非懂地往远处张望,早不见了阿爹踢飞出去的那东西,只得怏怏地靠在穆清怀中,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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