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穆清看来,阿月的面色已好过上一回见面,身形却愈发消瘦,发髻间的珠翠金梳一样不少,发丝显然失去了原该有的光泽,带累那堆华美发饰亦暗淡了下去。
“郭婕妤……”阿柳颤巍巍地屈膝欲行大礼,方一开口,泪珠子忍不住扑簌簌地直往下掉,伤怀决堤而出,终是未行成礼,放下手中捧着的木匣,三两步越过穆清,抬起双臂,“阿月,阿月,好端端的怎成了这般模样。”
阿月伸出双手,一把接住阿柳向她伸来的双臂,一语未成,泪已布满了整个面颊。穆清在后头轻手轻脚地关上屋门,瞧着她二人交握着手臂潸然泪下的场面亦是心口酸胀。
“怨我自己,当初年轻气盛,不甘终身屈居下贱,可我又何尝见过甚么大场面,只一味想要挣个出头,竟未曾想过其中的苦楚可否堪当。”阿月哭着诉道,“后宫当真是个暗无天日的所在,若独独我一人,我尚可同他们拼上一拼,横竖还是一死不是,倒也来的干净……”
“阿月!”穆清心头一震,低呵了一声。上一回见她,她犹在苦苦求生,眼下却说出了这样颓唐的话来,不必问也知道,太子与齐王的毒辣龌龊手段,已将后宫中育有皇子,又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的世妇御妻们迫到了怎样的境地,更遑论如阿月这般出身低微,无有母家靠山的了。
“甚么生啊死啊的,你若还肯听我一句劝,今后便莫要再提起此话来。你只当死是那样容易的么,你大可以撒手撇个一干二净,可有想过小皇子的处境?他还那样小,又不幸生在了皇家大皇子们的yin威之下,再无阿母护着,你自去想他去何处觅条活路来走?”
阿月将她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从心底冒出了一个寒噤,霎时惊住了眼泪,放开阿柳的手臂,颓然跌坐在锦垫上,过了片时,喉咙里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事到如今,阿月已再无争荣之心,亦不愿我儿身陷这荣华墓坑中,还求娘子指予一条明路。”
阿柳抹了抹眼泪,退至一旁,重新将木匣捧在怀中。
穆清缓缓地在她案前的另一只锦垫上坐下,默默注视了她许久,虽然消减却依然莹白如玉的面庞,眉目在愁苦中反倒显出了几丝别样的娇媚,这样的面容,即便洗净粉黛,亦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倘若没有这张明丽动人的脸,此刻她该是何处境?在府中随意配了管事小厮,平淡安静,每日为嚼用操劳。或是许了中等门户的人家作妾,衣食无忧,却要蝇营狗苟地仰望着阿郎与娘子的脸色过活。抑或,仍在江都的栖月坊中,于歌舞升平,脂粉浓香中讨生计。
怎样都好,总不致教她枉送了性命。穆清摆在裙裾下的手暗暗握成了拳,不由向前微微倾了倾身子,“眼面前的锦绣富贵,当真能舍下?”
阿月凄然一笑,“阿月已再明白不过,除了襁褓中的孩儿,还有甚么舍弃不下的。清苦拮据的日子也不是未曾领受过,较之今时今日,心里反倒安生。”
“贫苦倒不见得。”穆清犹豫了一息,半明半暗的光线在她光洁的脸庞边缘映出一道柔美的曲线,她终是有些不忍,可为今之计,只怕只有此招能保她母子一世安稳。“你终究是位三品的婕妤,且养育了一位皇子,衣食总还无忧。只是冷眼漠视少不得要受一段时日……”
“阿月心意已决,这些自然早已细想过,娘子的法子只管说了便是,至此阿月也无甚不能受的。”阿月向后挪了挪,避开几案,朝着穆清匍匐一拜。
“婕妤快起身,如今婕妤已然超脱化外,七娘却还在俗世中,婕妤的拜礼,七娘当真受不起。”穆清忙坐直起身子,探臂将她扶起,待她坐定,穆清转脸丢了个眼色予阿柳,阿柳迟疑了一息,打开手中的木匣。却见木匣中除却一对赤金核桃,一枚如意流云纹的金锁外,边角里另有一只拇指长宽的密塞小瓷瓶。
阿柳惶然地以绢帕包起那只小瓷瓶,抖着手将瓷瓶递到穆清手中,又深深看了阿月一眼。
穆清一手托着瓷瓶,一手将绢帕展开,“这是……这是,痘疹病患身上取下的……胞浆……”这话她说的颇为费劲,虽说早先在心中已默念了数次,话到嘴边仍费了一番踌躇,她甚至没有勇气抬头去瞧阿月的神情。
“你,将它涂抹在手面上,再沾稍许于小皇子体肤上,不出三五日,便会起痘疹,介时宫中必有医士来瞧病,人人皆避而远之,你便趁此机会,自请携小皇子往掖庭宫偏远处独居,至少三两年内太子与齐王一流不会再留意于你,更不必说威逼了。只是,经此一举,你面上必将留下痘疤,容颜受损……好处是,玉容消散,圣眷亦随之不再,自此可远离内廷倾轧争斗,平静度日。”
穆清抬头瞧了一眼阿月,她半张了口,面带惊诧,神情总还镇定,穆清暗松了口气,“我自会使人打点,不至令你过得为难便是,捱揣个几年,待……”她险些说出待秦王登基的话来,幸而话到口边教她抿了回去,顿了顿,接着道:“待小皇子大些,自请为藩王,你便可随子远迁,彻底离了长安,清闲自在地安享余年。你一向是个明白的,既已拿定了主意,该要如何做,自不必我累述。”
穆清向她摊开手掌,绢帕中的小瓷瓶安静地躺在手掌中,原以为她大约会迟疑上一阵,却未料阿月不带丝毫的犹豫,抬手便接过瓷瓶。“这痘疹只在体肤,不会太过凶险,起痘后不必惊惧,吃几剂药便可痊愈。赵医士的手段,总该信得过。”她的爽快倒令穆清放心不下,追着又补上一句。
阿月淡淡地扯动了一下唇角,“阿月信不过圣上,信不过秦王妃,亦不会信甚么医士,唯信娘子。”说着将小瓷瓶小心翼翼地握于掌心中,自锦垫上立起身,“往后去了掖庭,便无机会再见娘子,倘或侥幸能活着迁往藩地,千里之外,更是不能轻易得见,娘子自要保重……”
阿柳早又红了眼眶,低低地啜泣起来。穆清亦跟着站起身,强忍着眼底的泪意,佯作生气,“这话便是浑说的了,掖庭不过捱个三两年,且自会有人照应着,只要你忍得,活命不在话下。待你迁至藩地安顿了,我带着阿柳,四郎和阿延瞧你去。”
阿月勉强点了点头,到底不宜久留,当下三人便是有万般不舍,也只得匆匆别过。
……
穆清转至承乾殿的后院时,一名慌张的小宫人正低头直往内赶,急急躁躁地将穆清拦腰撞了一下。小宫人虽不认得她,却也知晓能在此处闲步的绝非寻常夫人,更是唬得沁出了满头的汗。
“慌张甚么!”一声呵斥从石阶上传来,穆清抬头望去,原是秦王妃随身的侍婢。那侍婢一面不慌不忙地朝她行礼,一面眼神凌厉地投向小宫人。
穆清略回了礼,便与那小宫人一同入了内殿,长孙氏正斜靠在一张三面围屏的牙床上,满面慈爱地逗着乳母怀中新生的孩子,一些柔软且坚定的东西,在她眉眼间熠熠生辉似的。
此刻殿内倒不见旁的人,穆清上前屈膝盈盈一拜,长孙氏却不教她行礼,一个转眼,两边早有侍婢探手将她扶住。转而又问向那小宫人,“何事这样慌急?”
小宫人伏在青砖地下,也不敢抬起头,闷声回道:“方才……鲜于夫人,夫人她,在朱雀门外遣人传了话进来,说原是要进来瞧瞧小殿下,怎奈候等进宫的时辰长了些,体力不支,忽感不适,便先行回府。”
长孙氏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依旧嬉笑着逗弄孩子,随口漫不经心地道:“身子不适,回去歇着原也是该的,你慌甚么?”
小宫人顿了一息,愈加向下缩了缩,“夫人临走时,好似带了盛怒……”
长孙氏终于回过头来,瞥了一眼地下的小宫人,淡淡一笑,也不知是向谁说道:“舅母年岁大了,身子骨不如从前也是有的,时常有个不适,命人送些补益之物,好生去望探望探。往后,轻易莫教她入宫来,一来经不起这来回的折腾,二来,若将病气带入宫中,扰了圣驾,可是担不起。”
好个堂皇冰冷的说辞。穆清暗道,分明是怕鲜于夫人鲁莽蠢钝,保不齐哪日作下祸事累及自己,口中说出来的字字句句却皆是替他人思虑,又是怕累着舅母,又是担心圣驾的,只将自身拂了个干干净净。
穆清抬起头,只见她精致的菱角唇细微地一张一合,唇上檀色的口脂泛起凉薄的光泽,不知怎的,穆清脑中登出浮现出初在东都的唐国公府,她含羞带娇地随在鲜于夫人身后时的情形,一个恍惚也有十年的光景了,这情形却异常清晰,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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